烧了?灰在哪里呀?"马胜利说。鲁敏敏不语。 马胜利拿着手中的皮带,将铜头倒握在手里,轻轻拍打了鲁敏敏胳膊几下, "要不要我们继续采取革命行动啊?"这时,做父亲的说话了:"敏敏,把照片给他们,那都是历史,不能说明什么。"
鲁敏敏看了看马胜利,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 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对折了好几下的照片,扔在了地上。马胜利"哼"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照片说:"你自己把它捡起来。"鲁敏敏还是一下一下抖着膝盖,低着头一动不动。"听见没有,你自己把它捡起来。"马胜利略微提高了声音,增加了威严的压力。鲁敏敏低着头, 略微抬眼看了看马胜利手中的皮带,依然一动不动。做母亲的这时上来,弯下腰说:"我来捡。 "马胜利抡起皮带抽打在方可人的胳膊上,方可人一下就被抽倒在地, 胳膊上出现了很宽的一道血印。大女儿鲁敏从背后把母亲拉起来。马胜利背着双手, 很近地逼视着鲁敏敏,"你把它捡起来。"鲁敏敏依然一动不动。马胜利突然双手向空中一振, 用震天动地的嗓门吼道:"你把它捡起来,你听到没有?"
这一声吼吓得鲁敏敏后退了几步,马胜利身后的鲁湘岭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 大女儿及二女儿赶紧上去扶起父亲。鲁敏敏抬眼看了看父亲,弯腰把照片捡了起来。 马胜利把手一伸:"放到我手里。"鲁敏敏瞟了他一下,将照片放到马胜利手里。 马胜利将已经折得有些裂纹的照片一下一下打开,看到了鲁湘岭和一个人的合影, 他问:"这个人是谁?"鲁湘岭扶了扶眼镜说道:"这是陆定一,一块儿开会时照的, 很平常的照片。"马胜利冷笑一声:"很平常?你们这样做,就说明它很不平常, "他逼视着面前的鲁敏敏:"你在北清大学红卫兵采取革命行动的现场转移反革命罪证, 这是什么性质,你知道吗?"
鲁敏敏这一次真正颤栗起来。 马胜利感到自己比刚才高大多了:骄傲的小公主变成可怜的小羔羊了,又一个李黛玉出现了。他依然将皮带铜头倒握在手中, 用皮带轻轻托起着鲁敏敏的下巴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 "鲁敏敏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北京实验女中。"马胜利通过皮带明显觉出对方下巴的抖动, 心中生出了特别成功的感觉,他问:"你说得大声一点,什么学校? "鲁敏敏退后半步躲开皮带,埋下头,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说:"实验女中。 "马胜利又问:"你是实验女中的红卫兵?"鲁敏敏没有回答。这时, 马胜利身后的方可人说了一句在当时以及在后来都显得十分可笑的话:"她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就是卢小龙的妹妹。 "马胜利扭过水牛一样的脖颈,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出版社社长,高扬起皮带凌空抽了一下, 吼道:"卢小龙是卢小龙,你们是你们,卢小龙能救你们吗? "方可人仰着脸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大女儿鲁敏将母亲拉到自己身前靠着。
马胜利威严地环视着一家人,又逼近鲁敏敏,伸手捏住她的红卫兵袖章, 轻轻往下拽了拽,"你还有资格戴这个袖章吗?"鲁敏敏扭过头, 用非常恐惧的目光看着马胜利拽袖章的手。马胜利又轻轻拽了拽这个袖章,"还是我把它摘下来吧。 "鲁敏敏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袖章,往后退了一步。马胜利没有松手,跟进了一步,说道:"我有这个权力,你知道吗?"他取下袖章上的别针, 将红卫兵袖章从鲁敏敏的胳膊上褪了下来。当他拿起鲁敏敏的手最后取下袖章时,觉出这只手光润而又潮热。
鲁敏敏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双手捂住了脸。 马胜利看着她慢慢说道:"我们会以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名义给北京实验女中红卫兵发一个通知, 把你对抗文化大革命的行动告诉她们。"他回头看了看这家人,继续说道, "我们还可以把今天抄鲁湘岭家的情况写成大字报, 其中包括你这个实验女子中学的所谓红卫兵如何当场隐藏反革命罪证,都写在大字报上,张贴出来转抄全国各地。"鲁敏敏一下蹲到地上, 双手捂脸哭出声来。全家人都如遭灭顶之灾一样,傻呆呆立在那里。
马胜利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很潇洒地颠着, 用皮带拍打着鲁敏敏的肩膀讽刺地说道:"你可以去找卢小龙的妹妹,再通过她去找卢小龙, 然后通过卢小龙来跟我说情。"鲁湘岭这时有点颤巍巍地抬起自己干瘦的胳膊,说道:"这跟她没关系,是我让她去做的。"马胜利大吼一声:"我现在没和你说话,我在和她说话!"
第31章
米娜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脸上两横三竖的伤疤使她的脸紧绷绷的,好像贴了橡皮膏,抽紧着她的脸皮。 阴阳头在太阳底下,左边温右边烫。出了汗,左边温暖右边凉。用手触摸, 左边毛茸茸的羽毛一样,右边又光又涩,剃净的发根像齐根割掉的麦茬一样扎手。 当她顶着阴阳头像褪皮的老鼠一样溜过校园时,不用抬眼就知道别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正像自己用手触摸能够觉出头顶一左一右的截然差别一样, 别人的触摸更能让她分明地感到一阴一阳在头上的分界。右边的光头能够感到别人目光的冷热锐钝, 左边的头发像茂密的竹林吹不透风一样。记得一次下乡支农割稻子,大片的稻田一半割尽, 一半还在。站在田头一看,一边是厚厚的稻海,一边是只留下稻茬的黑土地, 水稻在分界处像金黄色的墙。自己的头顶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她也曾试图将左边的长发披过来,遮住点右边,这样, 至少有一点混淆不清的感觉。然而,她很快便将头发都归拢到左边, 怕这种混淆不清提醒红卫兵将左边的头发剪成平头,那样,自己的阴阳头就在任何时候都无法遮掩了。顶着阴阳头走路时, 她发现自己左右轻重不平衡了。左边有头发,脚步显出重来,右边没头发, 脚步显出轻来。这样一轻一重地行走,就好像左肩挎了很重的东西, 又好像穿了一双后跟左低右高的鞋,高一脚低一脚地踏在地上。校园的砖路原本就残缺不全高低不平, 当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行走时,尤其不能适应这个路面了,她甚至有了残疾人的感觉。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插上门,在镜子面前站住, 鸭蛋脸上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像篱笆墙一样静静地画着,阴阳头让她对自己的判断闪烁不定。 想象中黑色头发盖满全头,奇 -書∧ 網她便看到了往常的自己。想象中光头扩展到整个头顶, 她便找到了一个出家当尼姑的形象。新社会早已没有尼姑了,她便不俗不僧地立在阴阳之间。刚才, 为了保住自己的头发跪地求饶,似乎很痛苦,现在却显得很麻木了。想穿了, 头发早晚能长起来,忍一忍就过去了。真正要紧的是,脸上的伤痕一定要养好,一定不要留下疤。 她觉出自己的冷静与现实,更能觉出自己要活下来的顽强愿望。 她像一条受了毒打的狗一样,爬过滚烫的炉碴和尖刺的荆棘,不管毛皮被划得伤痕累累,毛在身后挂满一路,还是一瘸一瘸地朝前挣扎着要活下去。
她见过农村打狗。狗先被打断了腿,嗷嗷叫着挣扎。再打头,依然不死,扭动着。又打脊背,脊梁骨打断了,听见骨头在木棒下折断的声音, 狗疼痛地朝天仰起脖子,折断的脊背成了直角,一个挺直,居然前爪离地立了起来,箭一样垂直射向天空。 这时,粗木棒又横扫过来,打在腰上,它一个后仰倒在地上, 白色的肚皮仰对着天空,它痉挛着,滚动着,口角流出粘稠的鲜血。看见它的胸部和肚皮在一喘一喘的, 还能看见它两腿之间一抽一抽的生殖器。接着,粗木棒垂直杵向肚皮,狗再一次扭动起来,几个彪形大汉抱住粗木棒使劲往下压,狗痛苦地挣扎着。脊梁早已断了, 腿已打折,头已打裂,嘴已打得合不拢,但还在奋力挣扎着, 试图用四爪和牙齿抓挠这根欲置其于死地的粗木棒。
过了一会儿,它挣扎不动了,仰面瘫倒在那里。几个彪形大汉才撤下手来, 擦着汗,满脸通红地说:"这个狗还挺耐打的。"他们坐在一旁休息了。没半支烟的功夫,狗又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动弹起来,就有人说:"动不了几下了。 "又有人说:"看它能不能爬起来。"那条狗仰面躺着,微微地扭着,极力想翻过身来。做了第一次努力,便又恢复原状。像人仰躺一样,四爪完全摊开,又像一只飞在空中的风筝, 平平地张开着。有人说:"这下彻底没气了。"可是,它又抽搐起来,在肘部折成90度, 一抽一抽,抽了很久,接着,又做起翻身的努力。这次,打狗的人不说话了, 抽着烟看着它。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有了兴头。狗闭着眼,不知道这个世界在看它表演, 只是懵懵懂懂地走完生命的最后路程。它像还不会翻身的婴儿一样努着力。这一次, 它找到了一个角度,肩部和头部几乎翻过来了,一只后腿在空中软弱无力地乱刨着, 似乎在寻找空中的着力点,又失败了。白肚皮一下一下喘着。过了一会儿,再朝右翻, 左前腿和左后腿都在空中乱刨着,头使劲弯着。
终于,它大致翻过来了,只是右前腿和右后腿还被压在身体下面, 但左边的两条腿已经落地。它就这样趴着,喘着。正是在吃力地喘的过程中, 看出它的脊椎已经折断,在那里有一个生硬的折角。鲜血从口角、鼻子里更多地流了出来, 它的脖子整个贴地,嘴张着,血流得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