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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它挣扎着又一翻,右边的腿从身体下面抽出来。  尽管濒临死亡,它却恢复了狗的尊严。看见它奋力往起站。先是两个前腿用劲,  然而,腿被打断了,只好又趴在那里,而且失去了俯卧的端正,侧躺着。它喘着、  挣扎着,像匍匐前进一样移动着,居然移出很长一段距离,身后拖出的血迹令人惨不忍睹。  它终于趴在那里不动了。头枕在前腿中侧卧着睡着了一样。

        这是米娜在稻田旁看到的永志不忘的场面。

        她要学习狗的精神,即使爬着也要活下来。

        语文教研组的冯老师自杀了。那天,  他们这些反革命顶着黑白分明的阴阳头劳动改造,清除一道污水沟。冯老师的尸体被一辆三轮平板车拉了过来,  直挺挺的身子随着平板车的颠动僵硬地晃着,像一根木头。眼睛半睁半闭地凸起着,嘴合不上,  向着天空的表情十分可怕。路过一个小坑凹,平板车猛然颠动了一下,  僵硬的身体几乎滚落下来,又硬梆梆地落回平板车上。拉她的是学校的两个工人,去处自然是火葬场。

        看着尸体被拉走,劳改队的阴阳头们纷纷收回胆战心惊的目光,  继续沉默不语地用铁锹挖着沟里的污泥。七十来岁的老校长昨天摔倒在剃头的现场,不省人事,  今天居然也弯着腰吃力地在沟里干着活。那矮小的身躯弯下来,  两手握在锹把的前半截,后半截高高地挑在后面,样子十分渺小。米娜知道,反革命不怕劳动改造,天天挖沟,天天给饭吃,就谢天谢地了,怕的是天天批斗。自己要活下去,首先就要逃避批斗。

        她回想起第一天在日月坛公园遭受毒打后曾想到过的装疯。  她试着实施装疯的计划。她逐渐变得两眼发直,变得听不懂人话。当红卫兵挨个责令他们交待罪行时,  她便傻呆呆地看着他们。别人说她装傻,她听不懂红卫兵勒令她写检查,  她懵懵懂懂地接过稿纸,撕下一页揉一揉,就放到嘴里往下咽。看到周围莫名惊诧的目光,  她便"哇"地一声开始呕吐。她发现,只要一回忆那天咽纸条的经历,就产生呕吐感。  只要再嚼点纸咽一下,呕吐感会一下被刺激起来。  当胃中的消化物带着胃酸像瀑布一样喷泄出来时,那些审讯她的红卫兵都惟恐躲闪不及。  她就接着把第二页纸揉一揉往嘴里塞。一个矮个子的女生一脸嫌弃地缩回身看着她,一个男生一把将剩下的几页纸抽走,说道:"算了,去干活吧。"她还是傻呆呆地站着,浑事不懂。  红卫兵把铁锹塞到她手里,她似乎恍然大悟,去挖污泥了,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接着又唱"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锁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一边唱一边扭秧歌。

        她知道,装疯也只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动歌曲是要挨打的。装疯还不能装得过分,过分了,会把你关起来,也是很难活的。反正她随时能够呕吐;  反正她已经剃了阴阳头,脸上画着两横三竖;反正她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是斗争的重点。  适可而止地装装疯,慢慢就把自己从批斗中"解放"出来。只要一上批斗会,她就呕吐。没有一个批斗现场愿意破坏自己的严肃景观,这样,  她成了一个唱着歌挖泥沟的劳改分子。

        唱着唱着她便发现,装疯其实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脸色,  不需要注意周边的环境,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傻瓜。  她扛着铁锹在校园里扭来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万物生长靠太阳",她在"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她在"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她在"红军不怕远征难",  她在"万水千山只等闲"……这样唱着、扭着,自己像一个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乱走、乱爬、乱叫唤的大娃娃。浑身的筋骨从来没有这样舒服。当她夹着脸盆去洗脸房洗脸时,  也是这样唱着扭着就过去了。人们头一回见她这样,都会瞠目结舌,见多了,便习惯了。你这样走过人群,几乎没有人再注意你。这种又自由自在又被遗忘的感觉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高兴的时候就扭一扭,这种唱和扭就是锻炼身体,  何乐而不为?这样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终日不停了。走路扭,洗脸扭,洗衣服扭,  劳动改造扭,挖泥沟的时候扭,担大粪的时候扭,扫厕所的时候还扭,一边扭一边唱,  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这是最大的自由,是疯子才有的特权。  领悟到这个好处之后,她甚至想,怎么人们都没有想到装疯呢?怎么人们不知道疯子有多大的自由呢?

        她的空间越来越大。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边的铁丝上,她一边唱一边扭,  一边扭一边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她拿起一件汗衫,拧干,然后两手拽住两端,在手中转着跳了起来,跳着跳着,用一个舞蹈姿势将汗衫晾在铁丝上。  再拿起一个短裤,同样是拧干,两手拽住两端,再左转转右转转,脚尖着地跳着芭蕾舞,  在原地旋转720度,做出各种荒诞不经的舞蹈姿势,  最后以一个抒情的动作把衣服晾到了铁丝上。晾衣服的师生都离她远远的,她永远有足够的地方晾衣服。当然,  她也有一个原则,就是回到宿舍楼里之后,一进走廊,唱的声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  声音就更低一些。她绝不打扰宿舍楼学生们的睡眠,她不愿意被赶出去。

        到了晚上,她想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便十点、十一点、  十二点在大操场里扭起来,唱起来。有月光,没月光,都任她自由飞翔。有时候,  她居然一个人跳开了华尔兹,旋转起了芭蕾舞,高兴了,还可以做自由体操,一边做一边唱,秧歌、  华尔兹、自由体操及广播操混在了一起。她癫癫狂狂地在大操场上舞来舞去。  如醉如痴的表演给"疯子"带来越来越稳固的可信度。在自由自在的歌舞中,  她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她的腰身越来越柔软,腿部的肌肉越来越绷紧,胸部越来越有弹性,  手臂越来越舒展。自己也越来越能吃,就着咸菜,窝头一顿饭可以吃两个。  这种狼吞虎咽的粗大胃口和"疯子"又是非常配套的。她觉出了这种挥洒自如的幸福感。  当月亮从深夜的天空照下来时,革命的校园早已寂静无声,大多数的窗户也熄了灯,  她一个人走到荒草遍地的校园里,做芭蕾舞的原地旋转,  做挺胸昂头伸手向前方的抒情动作,做庆祝胜利的扭秧歌。她觉得自己真是最聪明的人。她是一条会动脑筋的小母狗。  她经常唱着扭着还想着,要是有一天不让她这样唱、这样扭,又该怎么办呢?

        扭得浑身出汗了,她绕着操场慢慢走起来。不管有人没人,  她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漫步,她要踏着秧歌步晃着走。慢慢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  她从疯子的角色中出来了,脚步慢下来,两手握在身前,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和卢铁汉通个电话呢?电话只有办公室有,白天不能去,晚上也不能去。她没有权利离开学校,  这样一个阴阳头和篱笆伤痕,就是逃到街上去,也打不成电话。只有在学校里她才是安全的,  她的装疯也只有在这里才有意义。可是,她需要和卢铁汉联系一下,  她也希望卢铁汉能够和卢小龙说一说,改善一下她的处境:她愿意继续装疯,但她不愿意继续当反革命。
        突然,她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盯着她,像是遇到了鬼,也像是遇到了狼,  她一下毛发悚然。转过头才发现,旁边的一棵树下蹲着两个人,  两双眼睛像黑夜中的豹眼一样绿绿地发着光。她为自己刚才走神而恐惧,又难以一下进入疯态,便僵在那里了。  那两个人站了起来,走出树影来到月光下。是两个男生,一个叫宋发,  一个叫王小武,都是贫下中农子弟,她给他们代过课。宋发还是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看来,他们已观察自己许久了,她觉出了危险。  宋发黑森森的眼睛平视着她说道:"你怎么还没睡?"王小武挂着一张黑长的脸,站在宋发旁边,没敢正视米娜。  米娜仓皇之中又尴尬地扭起秧歌步来,唱开"大海航行靠舵手",出了树影,站到月光下。  宋发伸出手很严肃地制止住她,说:"别唱了,我们早看清楚了。"米娜一下僵在那里,  两只手还呈一个扭秧歌的造型。宋发看了看王小武,说道:"咱俩今天看见的,  睡一晚上就忘了。"王小武微微点了一下头,宋发又对米娜说:"我早就观察过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

        米娜觉得浑身透凉,像玻璃人一样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开始轻微打颤。  宋发说:"我们知道你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也知道你过去对贫下中农子弟不歧视。  "米娜想起来了,两年前开学,迎接新生进校时,  宋发和王小武从北京远郊区考入北清中学,那天在校门口,他们的行李卷散开了,忘了是宋发的还是王小武的,  农家的被褥里滚出了布鞋、衣服、煮熟的老玉米棒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米娜当时正骑车路过,马上停住车下来,蹲下身帮他们收拾起东西,  又将他们的行李卷横捆起来,行李散发着农村炕头捂出来的草木灰味和潮湿的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