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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这一脉山东西走向,刘堡村傍着山脚,一多半是土窑洞,一小半是平房,  她们住在村西头,从水井到驻地差不多有一里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弯来弯去。走着走着,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后、  院内院外都有人和她们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们不敢大抬头应答每一个招呼,  而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稍一闪失,水就会溅出来。到了一段挺宽的下坡,  姐妹俩用手一前一后抓紧扁担钩链,小心翼翼地走着"之"字形缓缓而下,每当溅出一点水来,她们就会心疼不已。将一担水满满地挑回家中,是她们现在的第一愿望。迎面一辆牛车上来,  她们立刻老老实实闪到一边,顺过扁担让大车过去,赶车的是个戴着毡帽、  留着仁丹胡的矮个老头,露出比脸还白一些的牙来冲她们一笑,大车轧着高低不平的坡路颠响着走了。  她们伸手掠一下头发,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又全神贯注地走着"之"字形一路下坡。  再拐弯,经过一两个上坡下坡,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考验。

        这是一道不宽却很深的土沟,上边架着一块窄窄的石板,便是桥了,  往常空着手走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挑着两桶水过就没把握了。姐妹俩放下担子,喘着气,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问着,今天敢不敢挑过去?  鲁继敏说:"还是用保险的方法吧。"说着,她将扁担架在一棵秃榆树上,拎起一桶水走过石板桥,  又回过来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过了石板桥,再回来取扁担,回头等着鲁敏敏。鲁敏敏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心,将一担水又挑了起来,鲁继敏在沟对面说:"敏敏,别冒险。  "鲁敏敏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沟底多看,  那道沟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面的河滩里,化成一个峡谷,一片雾气在峡谷中游荡,  像个居心叵测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闭着眼一样过了石板桥。鲁继敏打量了她一下,  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后面挑起担子。

        两人又走过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  便来到她们住的院子:齐胸高的土院墙,一扇朝东的篱笆院门。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壁几丈高的土崖,  挖着三孔朝东的土窑洞。窑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来宽,一丈多高,两三丈深,用砖砌着门面,  三分之一的宽度是门,三分之二的宽度是窗。这里过去是刘堡村的祠堂,  后来成了刘堡大队的大队部,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就把这三孔窑洞分给了他们,  两孔住着二十个男生,一孔住着十个女生。窑洞两侧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着几户农民。  右手靠着窑洞的一间小房,现在成了知识青年的灶房。  姐妹俩和院里正在喂鸡的两个大娘打完招呼,便推开灶房门把水担了进去。眼下的任务是赶紧做出上午饭,送到山上去。

        大炉灶上坐着一大铁锅水,下面的煤火被压着,露着一孔不大的红火,  鲁敏敏将两担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鲁继敏拿起钢钎式的捅火棍将灶口的煤火捅开,  又将下面灶眼捅上几下,漏掉烧尽的炉灰,将灶火弄旺,然后,  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粮食定量挖出玉米面,在瓦盆里加水和起来。鲁敏敏便用碗按计划标准舀出小米下到大锅中,在铁锅上架上铁荜子,铺上浸湿的屉布,姐妹俩就一同上手,  将和好的玉米面用一个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来,捏成大小一样的窝头,卧在笼屉上,  三十个窝头整整齐齐地卧满了笼屉,瓦盆里还剩一点零星的玉米面,便扫到碗中,  同时将沉沉的铁蒸笼盖盖上。炉火更旺地扑上来,舔着锅底,一会儿,蒸笼四边就冒出了蒸气,  她们用湿布将笼盖周边围了一圈,增加了密闭性,蒸气就冒得更直更猛了。  姐妹俩接着就将咸菜疙瘩从菜瓮里捞出来,用水洗净,切成细条,放在一个瓦盆中,她们一边等火,  一边将洗手洗菜的脏水轻轻泼到灶坑里,灶坑里的炉灰或冷或热,冒着灰气,  渐渐就被扑湿,再拎进一只大筐,用铁锹将灶坑里的炉灰掏净,把灰倒到外面的土沟里。  还要插空将院子打扫一下,那些没出工的婆姨们便笑着劝阻道:"天天扫,没多脏,  留着我们扫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两个人笑笑,照例将院子扫个遍,然后,  打开三孔窑洞的门。

        窑洞里黑洞洞的,夜晚点油灯,白天就只能借着自然光,  她们迅速将三孔窑洞大致收拾一下。窑洞三分之二的宽度是从窗户到洞底的大通炕,  这是不能生炕火的实心土炕,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铺着每个知识青年的褥子,  褥子上放着每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  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同颜色的褥单,  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齐的地方稍加整理。  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着大家的箱子,  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  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  卢小龙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  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  能够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一下,  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  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到卢小龙的铺位前,  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法。

        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  鲁敏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  她便转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盘一样,  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一眼没说话,  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应该挂一个厚门帘。  "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的,不要紧。"

        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  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  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  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用水调稀,  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个一个挪动着,  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垫,  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面用屉布棉垫捂好,  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  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  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边的灶台上,  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  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锅端下来,  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  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  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

        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  房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  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药。  "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间。  "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皮肉翻卷着,  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  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认真地抹起来。  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  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亮,  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