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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这边麦子刚收好,那边吃完饭的人们又都来了,  操起了木杈将没有碾过的麦垛拆开,很快抖松铺满一场。卢小龙这才和几个扬场的农民一起回村吃饭。进了村,  各回各家,卢小龙在返回知青点前,决定先到刘堡村的机磨房和油坊看一看。

        刘堡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分两个生产小队,实行两级核算。  一年农业的收支都是小队的事,只有机磨房、油坊是大队所有,也是大队的主要经济基础。过去多少年内,机磨房和油坊是全村农民意见最大的地方,总是账目不清,现在,  都换成了知识青年掌管,也成了卢小龙要操心的地方了。卢小龙现在管着两摊事:一摊,  是生产小队的事;又一摊,就是知识青年集体。三十个人一半对一半地分在了两个生产小队,  不少人在生产小队里担任了职务,又有人到了大队机磨房、油坊;然而,  三十个人还是一个大家庭,用他们的话讲:"对外实行社会主义,对内实行共产主义。  "每个人在村里各挣各的工分,最后都交到知青点,每个人在队里分的粮油也都如数交到知青灶上。他现在管着的这个"大家庭"在村里已经很有势力了,用村里人的话讲,  他现在管着半个刘堡村。带着这样的感觉,他不仅觉得自己是第一生产小队的当家人,  对整个刘堡大队似乎也有当一点家的意思。

        机磨房亮着灯,几台磨面机正在隆隆地转着,本村外村来磨玉米、  磨麦子的农民都守着自己的粮食袋,按规矩排着队。知识青年中的大个子高伟民,  现在负责着机磨房,他一脸粉白地从粉尘飞扬的机器旁走过来,扯着大嗓门对卢小龙说:"今天活多,我晚点回灶上吃饭。"卢小龙点点头,看见他又在忙着张罗一台台机器,  和一个个加工粮食的农民捂着耳朵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说着话。一袋玉米打开,  高伟民拿在手里看看,觉得够干燥,可以加工,便撂到大磅秤上称出分量,然后倒入磨面机的进料斗里,机器哐啷哐啷地运转着,将黄澄澄的玉米面徐徐吐了出来,  农民在另一头张着口袋接着。这边面吐完了,那边玉米皮收到另一个袋里,农民有钱,就按斤数交钱,  没钱,就把玉米皮留下,充作加工费了。一袋麦子拿来,也是抓起来看一看,  太湿的便拒绝加工,够干了,过了秤,也倒到磨面机进料斗里,然后问你要什么粉?全麦粉,  就白面麸子一出到底,100斤还是100斤;要出九0粉,  就是100斤麦子磨出90斤面,收10斤麦麸;要出八七粉,就是城里人现在吃的标准粉;要出八一粉,  100斤麦子出81斤白面,收19斤麸子,就是城里人吃的富强面。磨完了,  也是有钱交钱,没钱扣一定数量的麸子充加工费。  高伟民带着一个小个子的知识青年照顾着三台磨面机,过秤,算账,收钱,收麸子,忙得不可开交。  卢小龙看了一下磨房里外排着队的几十个男女老少,便出了机磨房。一离开粉尘飞扬、轰隆声震耳的机磨房,  呼吸一下舒畅了,头脑也十分清醒。

        机磨房旁边就是油坊,主要给刘堡村和周围几个村的生产队加工棉花籽。  摘下来的棉花被机器轧过,棉花就是棉花,棉花籽就是棉花籽了,棉花籽在火上蒸热,  压榨成饼,出来的就是棉籽油,这是这带农村主要的食用油。油坊里灯光灰暗,油气腾腾,一进去就湿热呛人,憋得人喘不上气来,七八个青壮年都只穿着短裤衩,  裸着上身,一身汗水地在昏暗中忙碌着。一个叫何广平的男知青在这里负责,  他走过来冲卢小龙敦厚地笑笑。他个子挺高挺壮,却是小孩面孔,  像是学生在学校看到家长来看望自己一样,很高兴,特别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成绩。卢小龙每次来这里,  都能体会到一点当家长的愉快。何广平在蒸气腾腾的昏暗中指着油坊,介绍着这几天榨油的情况。  大蒸炉呼呼地烧着旺火,榨油的程序在一派近乎原始的劳动中进行着。  卢小龙早已熟悉这里的程序,每次来,他都要在蒸气腾腾的油坊中烤一会儿,  他要表示对知青大家庭中每个成员的特别关心,把三十个人紧紧团结在自己身边。他嘱咐着:"早点完事,  就回去吃饭休息。"这等于是对何广平废寝忘食的劳动态度给予了最好的肯定。

        从油坊出来,好像从蒸笼里钻出来一样,一股小风迎面吹来,  山村里炎热的夏天显得近乎凉爽了。他正在往回走着,一声招呼,  月光下遇到刘堡大队党支部书记刘仁鑫了。

        这是一个高颧骨尖下巴的矮瘦小伙子,在县城中学读过几年书,  后来给公社书记当了几年通讯员,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造反派,这几年回村当大队支书了。  他显得很亲热又稍有些不自然地对卢小龙笑笑,说道:"还没吃吧?又来看他们了?"

        卢小龙点点头,极力淡化着自己来看望的意义,说道:"有事没事转一圈,  催他们吃个饭。"

        刘仁鑫眨着一双挺聪明的三角眼点头说道:"你们这个知青点搞得好,  全县哪个村的知青点都不如你们。"卢小龙平和地一笑,说道:"我们就是心齐点呗。"

        刘仁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背起手来,多少有点像在公社当过干部的样子,说道:"齐心就了不得。"他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着脚步,似乎要踩平脚下这段不平的坡路,同时左右打量着过往的农民。

        卢小龙说笑着和刘仁鑫分了手。走了一截,后脖颈一直有感觉,  不由得回头望了一下,刘仁鑫正眯着眼远远瞄着自己。看到卢小龙回头,刘仁鑫很快转过目光,  看往别处了。卢小龙只能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又朝前走。

        走了一段大鹅卵石铺就的下坡路,  和两边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的农民打着招呼,又上了一段石头铺就的上坡路,就到了第一生产队在村里的库房。  这是一个土墙围起来的大院,院子一边是砖和土坯盖的几间库房,院内的泥地平平整整,  穿过院子往里走,前面的角落里飘来一股豆浆的香味,接着又闻到猪粪的臭味。  走过去就是一个大猪圈,低矮的猪圈里拱动着一二十头大猪。听见脚步声,  一头大白猪从黑黑的窝里钻出来,踏着湿臭的烂泥走到猪圈的矮墙边抬起头,  懵懵懂懂地冲着卢小龙呼哧呼哧嚼着嘴巴。卢小龙站在齐胸高的圈墙旁,噜噜噜地吆喝了一下,  黑黑的猪圈里响起一片磨擦拱动的声音,几头黑的白的大猪打着呼噜抖着头先先后后走了出来,  看着它们并不急迫的样子,卢小龙知道,这群猪天黑前已经喂得差不多了。

        挨着猪圈就是豆腐房,这会儿正冒着白色的蒸气,鲁敏敏和鲁继敏从屋里走出来,见是卢小龙,姐妹俩都很高兴。卢小龙一低头进了豆腐房。昏暗的油灯光亮中,  一只小毛驴蒙着眼罩,还在拉着石磨一圈一圈转着,鲁敏敏守在磨边,  用铁勺从桶中将泡酥的黄豆连同水一勺勺加到磨眼上,磨旋转着,磨眼上堆着的湿黄豆逐渐落下去,  用勺刮着,便都落进了磨眼。乳白色的粘稠汁液从磨四边渗漏下来,  流到磨底盘周边的石槽里,再从一个出口流到桶中。卢小龙知道这粘稠的汁液要用水兑稀,再去掉泡沫,倒在一个用屉布做成的大漏袋里,大漏袋是吊在半空的木架子上的,  一边摇着一边就把生豆浆漏在大铁锅里,漏袋里剩下的就是豆腐渣,是喂猪的好饲料。  生豆浆在锅里煮开,就成了城市人喝的熟豆浆;再加上石膏水或酸浆水一点,豆浆就泄了,  豆腐脑沉在锅底,上边就是像啤酒一样黄色的浆水。  将浆水舀在一边已经发酸的浆水缸中,就可以成为下次点豆腐用的酸浆水,多出来的舀到桶里,又是喂猪喂牛的好东西。

        这里是第一生产小队的豆腐房和猪场,  也是知识青年来到村里以后为生产队办起来的。有了知识青年这样不偷饲料、不乱账目、全心全意张罗的人,  办集体的豆腐房和猪场才有了可能。负责点豆腐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  他腰背佝偻着在灶边忙活着,一大锅豆浆早已经滚了,要让它多滚一会儿,又不能淤锅,他停住风箱,  拿起大瓢,一瓢一瓢舀起豆浆,又瀑布一样高高倒回锅中,这便是典型的"扬汤止沸"了。  这样滚了一阵以后,丁老头将煤火压住,滚够了的豆浆便冒着热气平静下来,  丁老头拿着瓢舀了半瓢豆浆,笑眯眯地看着卢小龙说:"你不喝一碗?"卢小龙摇摇头,  看着站在一边的鲁敏敏和鲁继敏说道:"我不坏她们的规矩。  "鲁敏敏和鲁继敏听了都美美地一笑,两个人的账目管得很细,每天用多少豆子,出多少豆腐,  豆腐挑出去卖了多少钱,换了多少豆子、小麦和玉米,每天都有每天的账,  姐妹俩一心一意要把豆腐房和猪场办好。卢小龙笑眯眯地和姐妹俩说着话,帮着提提桶,干点活。  鲁敏敏挺高挺壮地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显得有些腼腆。鲁继敏则一边忙碌着,  一边不时抬起那双黑得显深的眼睛看看卢小龙。卢小龙打点好姐妹俩,又忙着招呼丁老头,  因为自己既是知青点的负责人,又是生产队的小队长。

        丁老头开始点豆腐了。他从酸浆缸中舀出一瓢已经酵酸的浆水,  稳稳地沉入豆浆中,瓢在豆浆里转圈移动着,瓢中的酸浆水便极为均匀平稳地落到了豆浆中,  丁老头一边点着一边说着:"要让豆浆稳一稳,豆浆性子浮的时候,点不出好豆腐。  下酸浆水要下得慢,下得匀,千万不要搅动它,一搅,出豆腐就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