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暗下来了,西边的天空只剩下非常暗淡的青一块白一块了, 村里已经有广播喇叭招呼五·七干校的全体成员到会场集合了, 各处院子里都在三三两两地走出人来,卢小慧匆匆赶回自己的住处。排练节目的人大概早已走了,里面一片安静, 推开院门,发现一个梳着小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胡琴站在客厅门口, 正是那个演李铁梅的女干事,看到卢小慧,圆润的脸上漾出一丝亲热的笑容,接着, 就看到父亲从屋里出来,正在往身上穿一件蓝布外衣,他从"李铁梅"手中接过胡琴, 看看卢小慧说道:"小慧,你怎么还回来?人早都去了。"卢小慧说:"我拿点东西。 "父亲和"李铁梅"走了。
卢小慧看着在他们身后已关闭的院门, 知道自己刚才那种无暇顾及他人的匆忙态度,既十分自然又十分聪明妥当。她进了客厅,右拐进到父母和自己住的屋里。 屋子不大,通炕上摆着三个人的被褥,父亲靠门口,母亲睡中间,她紧靠东墙, 三个人的枕头、被子都贴北墙放着。她没脱鞋爬上炕,跪着到了自己放被子的地方, 从褥子下面翻出月经带,又跪着退下炕来,将房门掩上。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里没人, 便立刻解开裤带,做了一番操作,身体下部隐隐的感觉告诉她, 一个月一次的女人事又要来了。
当她匆匆赶到会场时,这里已经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了。 在有几个蓝球场大小的打麦场上,一端早已搭起了大戏台,拉了几盏大灯泡, 戏台前光光平平的地面上,已经满满当当地蹲坐着五·七干校的男男女女们,在他们的后面及两侧, 或站或蹲着村里的男女老少, 戏台上拉着一个大横幅:"庆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五·七指示发表三周年",更多的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戏台上的灯光发出耀眼的白亮,远远地看过去,真有一股热气腾腾的劲头。 卢小慧突然想到鲁迅的《社戏》,在麦田包围的黑夜搭起一个灯光明亮的戏台,确实有点像遥远的仙境。 她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戏台匆匆走去。此刻在她脑子里萦绕的惟一念头, 就是一定要把幕报好;然而, 身体下半部隐隐的月经来潮却让她浮现出另一个问题:自己莫非真的会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第70章
太阳早已下山了,卢小龙领着犁地耙地的人牵着牛扛着犁往村里走。 刘堡村生产大队共有一百六七十户人家,六七百口人,下面分着两个生产小队, 经过半年多的实干,他被选为第一生产小队的队长,两个副队长是贫下中农, 会计和库房保管现在也由知识青年担任,现在,第一生产小队整个在卢小龙的领导下, 第二生产小队的会计和保管也换成了知识青年。 北京来的学生大公无私的实干精神已经在当地农民中获得一致公认,这也是卢小龙领着三十个知识青年干出来的成果,现在, 下地干活在他眼里有了新的意义。
河滩地里的麦子刚刚收过,没犁过的还留着一行行麦茬, 犁过的已经平整疏松地铺在那里,像褐色的地毯,匀匀的看着很舒服。快到村边时, 他们将缰绳在牛脖子上一绕,放开手,十几头黄牛都加快步子向着村里的饲养棚小跑起来, 牛儿饥了渴了,不然他们这会儿还不会收工。前面坡上,一层层梯田里种着秋庄稼,大多是玉米, 绿绿的已经没膝盖高,锄地的人还没有收工,远远地看到卢小龙领着犁地的人回来, 一个黑瘦的中年农民放下锄冲卢小龙摆了摆手,指了指面前的玉米地, 嚷了一声:"我们锄完这一片再收工。"几十个人都直起腰从玉米地里往这边看, 冲他嚷的黑瘦农民是副队长根喜,卢小龙一指村边的打麦场,回了一声嚷:"我去场上招呼一下。 "犁地耙地的都是些中老年农民,村里干活的把式,卢小龙放他们先回家歇去了, 自己却拐了个弯,来到村边的打麦场。
打麦场上,另一个副队长来福正领着人干活,看到卢小龙过来, 他满场吆喝的嗓门更大了。刘堡村按照几百年来的规矩,将割下的麦子一捆捆扎好,肩挑、牛驮、 车拉运到打麦场,先在四边堆成麦垛,上边苫上草席,以防阴天下雨,而后, 抓紧每一个晴天打麦子。他们将一垛麦子扒开,漫铺在场上,松松的有一尺多厚, 人拉着几个石碾子碾场。碾子不轻不重地在麦草上一遍又一遍碾过,松软的麦草就轧实了。这时,人们便拿着木叉将麦草挑起抖松,麦穗里的麦粒哗哗地漏在地上, 抖松的麦草又厚厚地铺在场上,再碾、再抖。最后,麦穗上的麦粒都碾落了, 鹅毛管一样的麦杆也都碾瘪了,就把碾过的麦草用木杈叉起来,在场边垛成麦草垛。 这些碾过的麦草再用铡刀铡成寸长,就成为牛马的饲料了。
卢小龙也操起一把木杈,木杈很大,有三四个大木齿,像弯弯的牛犄角一样, 贴地滑滑地往前一叉,将厚厚一层被碾实的麦草挑起来抖松,撂下来,抖上两三叉, 面前就成一大堆蓬松的麦草,再一叉把它们叉起来,挑到一边。这是最后一碾了, 草是草,麦粒是麦粒了,踏着地上厚厚一层滚滚的麦粒十分舒服。 二十来个人一人一把木杈,从四面将场上碾过的麦草挑起来,抖尽麦粒后,往场边草草地一堆, 就有几个老头拿着大扫帚弯着腰将场上的麦粒归成一堆,麦粒由大面积收成小面积, 由薄变厚。一个老头把扫帚换成了平头木锨,将寸厚的麦粒往一起堆, 拿扫帚的老头跟在后面继续扫着木锨撮过的地方,又有几把木锨、一把大扫帚围上去,将麦粒集中成堆。 这一伙都是些上年纪的农民,小伙子们在另一边开始将碾过的麦草堆垛。
他们先用麦草在地上铺出一个直径丈许的正圆,然后, 四面八方的木杈将麦草送上去,三四个小伙子站在上面用脚踩,也用木杈整理着,没多一会儿, 麦垛像个大圆塔一样越堆越高,上面三四个小伙子站在塔顶上, 更认真地在上边将一层层麦草铺好踩实,下边的人不断将麦草挑上去, 同时有人围着麦垛将那些露头的麦草一把把揪出来,用木杈四周拍打着麦垛,麦垛要垛得实,垛得光,才能在风吹雨打中存得住。 麦垛更高了,上边的小伙子纷纷跳下来,只剩一个人在上面收顶,这时, 麦垛几乎有三人高了。用木杈往上挑麦草,要有力气,有技术,像在深沟中挖土往上抛一样, 将木杈猛地挑到头顶最高处,麦草沿着惯性飞上垛顶,上面的小伙子用手接住, 然后铺着理着,用脚踩着,在顶部收成蓑笠帽一样的椎形,苫上草席,用绳子绑扎住。 这时,上面的小伙子拍拍手,周围的人便用蓬松的麦草给他堆个堆,他先把木杈扔下来, 然后高兴地呼喊着纵身一跳,陷落在蓬松的麦草堆中。
天黑了,场上已经亮了几盏电灯,几个扬场的把式开始扬场。 垛麦草的人拍打着身上的衣服,抓紧时间回家吃饭。吃完饭回来,扬场的也就扬完了,再接着摊场、 碾场、收场、垛垛。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 "正是阴历五月,接连晴上一些天,把场上的活干完,全年一半的收成就入库了,那时, 老天爷再稳稳地下起雨来,把秋庄稼浇个透,种地的人这一年就多少能够将肚子填个半饱。
卢小龙又操起一把木锨加入扬场的行列。当生产队长,第一要带头苦干, 第二要会干,第三要会派活,第四要分配公平。他现在是一边学一边干,带着人去犁地, 他就跟着学犁地、耙地;带着人在打麦场上,他就一心操练场上的活计;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肯学,农村的活都不难。 金灿灿的麦粒像一脉小山东西顺在打麦场的南边,就着不大不小的南风,用木掀铲起一铲麦粒,扬到空中,麦粒在空中呈扇形扬开, 风把里边的灰土、麦壳都飞飞扬扬地往北吹了, 沉甸甸的麦粒便成东西一条线齐齐地落在地上。卢小龙这两天已经掌握了扬场的要领, 操起木锨就有琢磨技术和表现技术的热情。那一扬,要把木锨中的麦粒尽可能扬开,出来的扇形迎着风垂直于地面, 才能让风将麦壳和土吹净,同时麦粒齐齐地东西一线落在地上。干得起劲时, 就只需一掀一掀往空中扬,头都不抬,只见麦粒刷刷刷地落成一条线,眼睛的余光可以瞅见灰土、麦壳飘飘而走。听见周围几个农民笑呵呵地说:"队长这两下,已经像个老把式了。"他便嘿嘿一笑,继续和对面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你一下我一下地扬着, 一口气将一堆小麦扬了一遍。
抬头擦着额上的汗,看一下场上,灰土和麦壳薄薄地铺了一层, 这边扬好的麦粒又成了东西走向的一脉小山。用大扫帚将这脉小山边上扫干净,再迎着南风扬第二遍,这一次就彻底扬净了。越是轻的东西飘得越远,麦粒最重落得最近。 麦粒和麦粒重量也有差别,越迎风落得近的,麦粒越饱满,要留麦种, 就要贴着迎风的一面将一部分麦粒先收起来,不留麦种,就当下将扬好的麦粒堆成一堆, 一边堆一边也就混匀了。然后,张开一个个麻袋,簸箕木锨一起上,装个满,扎上麻袋口, 两个人用木杠抬起一杆大秤,用秤钩挂住麻袋,挑起来一个个过秤,当保管的、当会计的、 当队长的一一记了数。小伙子们蹲下身将一个个麻袋上到肩背上, 低着头将它们扛到麦场旁边的库房里。等麦子都打完了,派出马车将公粮送到县里一交, 剩下的麦子一部分分给本队社员,留作种子的小麦就拉到村里的另一个库房里锁起来, 这夏收的一件大活就算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