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所包围的大地也是黑暗的, 只朦胧知道那里起伏着千山万岭,也知道自己曾经在千山万岭中跋涉过,现在都看不清了, 大地是黑暗的,天空却亮得有些晃眼。 毛泽东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八路军帽高高矗立在天空中,这是"独一无二"的形象。
天气越来越寒冷了,房间里十分阴暗,窗外的天空他基本上看不见, 厚厚的窗帘终日紧闭着,头顶上惨白的日光灯倒是日夜亮着,照着他这个清白无辜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汁液在逐步耗干,身体越来越干燥、轻飘, 像一段被烘干的树木渐渐失去了弹性,四肢和身体越来越僵硬。他不禁想到一个木匠的言语, 那还是在延安窑洞前看一个木匠为窑洞做门窗, 木匠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讲着木料在做门窗家具前都要被烘烤,自己当时背着手站在阳光下,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 "木匠指着身边的一棵小树说道:"木头不烤都有性子。"说着,他站起来,用手将小树弯过来,一松手,小树又弹了回去,木匠说:"这就是树的性子。 "木匠又拿起手里正刨的一段木料说道:"这块木头已经烤过了,没了性子,它也就不会弯曲了,硬要弯它,它就会断。"当时,他就悟出了性子就是生命的标志,活树有性子,被烤过的死木便没了性子。 现在,自己正在被烘烤,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性子,终有一天会轻飘飘地升入天国。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他已经没有信心阻挡这个趋势, 就像他没有信心阻挡那将他打倒的政治大潮一样, 生命的责任心只是使他每天还在极力记住今天是几月几日。1969年的11月开始了,屋里更加寒冷,按照国家的取暖规定, 11月15日以后才会有暖气。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可以坚持到11月15日,他此刻并不多想,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自己最后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开始浑身发冷, 接着又浑身发热,然后冷热交加,进入了半昏迷状态, 耳边听到医护人员在试完体温后说道:"摄氏39度7……摄氏39度8……摄氏40度……"他在烧热中晕晕乎乎地飘荡着, 真实的感觉是,这种高烧的晕乎状态其实是十分幸福的, 它多少有点像在一只暖暖的船上被太阳晒着,飘游着,也多少有点像躺在白云堆里被太阳晒着,飘荡着。 他这时还发现,死并不是很可怕的,当一个人真正接近死亡时, 反而会觉得那是一个令人轻松的去向。一生都在奔跑,实在跑累了,支持不住了,往死亡的铺位上一躺, 把自己交待出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辈子说解放,到头来发现死亡是最彻底的解放。
在一片烫热的晕乎中,听到周围有人在说:"好像是肺炎。 "又听见有人说:"也不能完全确诊。"又听见有人说:"要不要送医院? "又听见有人说:"不准许送医院。"停顿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就眼前的这个条件,尽量治疗吧。 "浑身的疼痛在一片高热的昏迷中变得麻木之后,灵魂多少有点游离于身体之外。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在高烧不止,也隐约知道现在已经是1969年11月11日深夜, 他的生命正在做最后的表现。生命常常是很执着的,总是挣扎着要生存下来,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做着消耗性的坚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高烧摄氏40度以上, 也隐约听到护士在说:"瞳孔已经失去了光反应。"他知道自己正张着嘴, 困难地喘着气,房间里的几个医护人员在无可奈何地忙碌着, 他异常清醒地观察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演变。已经熬到了11月12日凌晨6时40分,医护人员不得不发出了病危通知。 他不禁有些讽刺地微笑了,这个通知发的不算晚,但又已经很晚了。5分钟以后, 灵魂进一步解脱,自己轻轻飘离了身体,让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决定不再承受身躯的任何痛苦,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活动终结。 当"他"浮浮荡荡在天花板上观看自己死亡的场景时,多少对这几个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医护人员生出一丝善意的感激, 因为"他"曾听到他们说:"人已病危,能否让他的亲属来见最后一面? ""他"也看到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一两个比较负责的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对于这个"特大的战俘",他们只有看管的权力。
"他"还在半空中飘浮着,"他"在观看自己身体的最后结果, 毕竟"他"在这个身体中寄宿了七十一年,永别了,难免产生一丝眷恋。这个身体早已被烘干, 失去了性子,干枯地躺在那里。"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抬到楼外廊檐下, 几个人走过来端着照相机前后左右地拍照,这显然是一个必要的程序,要向革命的"最高司令部"汇报他这个"头号战犯"的死亡。现在应该是11月13日的凌晨了, "他"看见跟随过自己几十年的卫士长面色阴暗地出现了,卫士长听着一群人对他简单介绍了情况,便蹲下身来。自己的遗体上早已盖上了白床单,卫士长将白床单掀开,露出自己的头,白发太长了,胡子也太长了,眼睛、嘴和鼻子都变形了,看着这副苦难的面貌,"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怜悯。过去的七十一年真是太执着了,太辛苦了。 看见卫士长用剪子剪短自己的白发,又用刮胡刀轻轻刮去自己的胡子, 用手轻轻捏着将自己的嘴、鼻子和眼睛稍微捏正。自己的面孔已经冰凉, "他"能觉出卫士长那肥厚的手指头的潮湿和温热。对于自己的身体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还能受到一个生命的善意触摸,"他"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他"此刻浮荡在空中,早已超脱了下面的尘世,然而, 那千丝万缕的眷恋却尚未完全割断。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套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脚上又穿了一双皮鞋,衣服不是自己的,皮鞋倒是自己穿过的, 看到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他"为自己生命的最后表现感到满意。
现在该是1969年11月14日深夜12时了, 他终于没有熬到来暖气的这一天。"他"看到自己的遗体被一块白床单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然后, 被抬上一辆吉普车拉走了,"他"盘旋在空中,像直升飞机一样跟随着这辆吉普车。 寒冬中的开封一片黑暗,稀疏而冷清的路灯光照着颠簸狂奔的吉普车。"他"非常不满地看到, 由于吉普车太小,自己的两只脚露在了车厢外面,随着车的颠簸,两只脚硬挺地颠动着,仿佛是一截完全失了性子的干木料。已经是11月15日零点,从理论上讲, 此刻中国北方所有的城市都可以开始生火取暖了,而他却被拉进一个特殊的生火取暖的地方:火化场。不知什么时候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中还飘起了零星雪花, 这也许是天地对共和国主席的逝世表示的哀悼。当他在雨雪霏霏的天地中盘旋时, 感到大自然的哀悼其实比人间的哀悼更悲壮。
广袤的华北平原被雨雪与黑暗笼罩着,火化场也一片黑暗,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特别刺眼地在黑暗中亮着。看见有几十个军人将火化场全部封锁戒严, 一些人拿着喷雾器喷洒着消毒药水,当吉普车开进火化场时,火化场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及手套,如临大敌。"他"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 "他"知道火化场已接到通知,要紧急火化一个最危险的烈性传染病人,所有的人都爱惜生命, 所有的人都惧怕传染。"他"看着自己硬梆梆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 当火化炉的铁门关闭后,"他"透过铁壁看到了里面熊熊的火焰。
知道自己的遗体已经变成灰烬,"他"悬在半空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好像一个被线牵着的风筝终于断线了,可以随风自由飘去了。在无边的寒冷黑暗中,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体火化后留下的灰烬,它们被装进了一个极为普通的骨灰盒。 骨灰盒自然没人认领,暂时寄存在火化场,"他"盘旋着俯瞰了一下, 在《寄存证》上填写着这样几行字:"骨灰编号:123;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 与亡人关系:父子;死亡人姓名:刘卫黄;年龄:71;性别:男。 "刘原是"他"活在世上的一个儿子,刘卫黄自然是"他"的代用名。其实,刘卫黄也好,刘少奇也好, 不过都是符号,现在,生命已经结束了,符号又有什么好讲究的呢?
"他"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高高地飘到空中, 遥遥俯瞰着雨雪霏霏的黑暗世界。对这个世界,"他"已经超脱了,只不过对自己的妻子、 孩子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由于这丝眷恋,他还会在去天国之前盘旋一段岁月,观看这个人间的变化。
第72章
看着满满一客厅的人,又看看窗外阳光晴朗的冬日,卢小龙一时有些恍惚感, 很难想象自己前天还在刘堡村昏暗的窑洞里。1969年在农村干了整整一年,趁冬闲,他领着几个知识青年回了北京,为的是和在全国各地插队的同学们会一会,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气,开阔一下思路,回到农村能更好地干。今天, 趁沈丽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层的客厅召集了这个聚会。
坐北朝南的客厅里,他占据着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侧,坐着唐北生、 大个子高伟民、鲁敏敏、鲁继敏等几个刘堡村的知识青年。在他的左侧,坐着华军、 黄海、田小黎、宋发四个人,几年前,这几个人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除了朱立红,今天全到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