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记完了, 吩咐道:"铐他们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学联系一下,是他们的人,让他们领回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将他们送分局。"人都走空了,两个人被继续背铐在院子的走廊上, 后半夜天越来越冷,两个人只能双臂在背后倒搂着木柱,倒着脚,实在困得不行了, 就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木柱打一个盹,一个闪失醒过来,两臂已经连冻带铐完全麻木了。 唐北生说:"这滋味太难受了。那年你被刘仁鑫吊在公社,是不是更难受?"卢小龙说:"是。"唐北生又说:"你还不承认咱们是炮灰,是混蛋?"卢小龙没有说话。
一直熬到天亮,小院里有了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唐北生发现了卢小龙脸上的伤痕与血迹,说道:"你这脸上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卢小龙也看到了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惨样,两个人尽量紧靠着木柱, 好使自己被铐的手臂少一点疼痛。唐北生说:"这时候的感觉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 听见一群人说话的声音,走进了院门,那个昨夜审讯的老警察背着一手抬着一手, 指着铐在柱子上的卢小龙和唐北生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吗?"卢小龙抬头一看, 进来几个北清中学的老师,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见卢小龙和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样子,十分惊讶。 她走到卢小龙面前,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是你?"而后, 转头对那个老警察说:"他们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后来去外地插队了,这个叫卢小龙,那个叫唐北生。 "老警察及周围几个联防队员一听说卢小龙的名字,都睁大了眼睛, 说:"这就是卢小龙啊?久闻大名嘛。"卢小龙闭上了眼, 听见老警察说:"他们俩昨天晚上报的是假名字。"又听见米娜说情的声音。接着,有人上来替他们下了手铐。 当卢小龙和唐北生随着北清中学的几个老师往外走时,老警察走过来拍拍卢小龙的肩膀, 说:"你就是卢小龙啊,怎么落到这一步?"卢小龙闭了一下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出了颐和园,米娜和几个老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先走了。 唐北生又和卢小龙互留了联络地址,也分手了。卢小龙推上车走了几步,看见路边有一个水龙头, 他停住车,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迹,掏出手绢轻轻擦干了脸, 又一次觉出脸上伤痕的疼痛,然后,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骑着车。 北清中学的校门过去了,西苑的大门也到了,他当然不会再走进去。一拐弯进了日月坛公园的西门, 骑着车到了公园中心的喷水池,他把车支在一边,在喷水池边呆呆地坐下。近七年前, 北清中学的学生曾在这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个叫贾昆的老师被打死了, 一个叫米娜的老师后来被他从喷水池中拉了出来。喷水池冬天没有水,干枯着, 好像这些年重修过,显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了。公园里冷冷的,没有什么游人,他眯着眼, 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叹了口气,推上车离开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个冷清的院子里, 一个68岁的矮个子老人一大早就醒来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1969年秋, 他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三年多过去了,今天他将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回北京。 一早起来,发现取暖的火炉已经冰凉,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 他决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三年来,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务之一。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轮椅上残疾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儿, 又看了看满屋已经打好包裹的行李,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漏尽炉灰,在炉底铺上几层炉渣, 将废纸团成团,扔在炉膛里,点着以后,再放上几层薄劈柴,薄劈柴燃着以后, 又放大块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后,倒上一簸箕均匀的小煤块。浓烟冒过之后,煤火燃着了, 再倒上一簸箕较大的煤块,用铁钩将煤块在火中铺匀,盖上炉盖, 看着窗外浓烟滚滚。又过了一会儿,浓烟过去了,炉火已经烧旺,他搓搓手,满意地看着自己操作的成果,与一家人等待着启程。他忽然看到挂着的窗帘,问道:"这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吧?"夫人点头说:"是。"他指着说道:"我们把它摘下来带走。"
在卢小龙推车离开日月坛公园的同一时间,邓小平一家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第88章
这一年秋天,卢小龙带着铁路局的招工指标回到插队的县里迁户口办手续, 招工指标是已在临近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的父亲托关系帮他搞的。当他来到县城时, 多少有一点重返故土的感觉。在刘堡近两年的插队生活中, 县城他不多不少来过几次,赶集,给队里、给知青点买东西,偶尔也到县知青办公室看一看, 刘堡村离县城不过十里路,站在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远远就能看见刘堡村的一片山。 隔着秋天黄褐色的空气望过去,卢小龙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一片山的气息还是亲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将刘堡村的气味吸到了肺腑里, 他看了看土里土气又熙熙攘攘的小县城,他先要去县城办事。
因为对招工的手续一点不摸门路,他先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任姓尚, 是一个精神很饱满的中年干部,据说过去曾是农村小学的语文老师, 见面先露出七分亲热。尚主任过去见过卢小龙,也曾赏识过卢小龙在刘堡村的作为, 至于那时为什么没能保护卢小龙,他摊了一下手,笑着解释道:"那时北京来了材料, 我们也不了解情况,你们和大队、公社关系又搞得糟了一点,所以让你吃了苦头,不过, 也算是锻炼嘛。"知道卢小龙这次回来是招工迁户口的,他显出义不容辞的热情, 立刻拿起电话给县计委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对卢小龙说:"你一会儿过去办就是了,没有任何问题。"放下电话,他又亲热地给卢小龙倒茶,大有留他聊一会儿的意思。 一盒专门招待贵宾的中华烟也从他的抽屉里拿了出来,递到卢小龙手中。卢小龙点着了烟, 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没有几句,尚主任就讲到了卢小龙的父亲, 他说:"你爸爸差点就到咱们地区来当地委副书记,现在他那个地区和咱们地区紧挨着,管着十几个县, 今年夏天去省里开农业会议,我还见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说起你在我们县插队, 你爸爸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很有水平。"
卢小龙在和满脸红光的尚主任的谈话中明显感到,作为卢铁汉的儿子, 他在县委办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这既让他不舒服也不服气,又使他有一种很舒服、 很暖烘的感觉。从这开始,他知道这次回县里办招工手续将远不像预先想得那么麻烦。 尚主任的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让人想到"风流"二字, 稀疏的头发薄薄地铺在头顶,很高的发际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将卢小龙几年前在刘堡村的作为大大赞扬了一番,说笑着将卢小龙送出了县委办公室,又送出了小院, 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说道:"县计委在那个院子里。"卢小龙刚要称谢道别, 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过去。"这一瞬间, 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 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出挺浓的肥皂味, 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在脖颈上兀立着。
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 有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汽, 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 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 腊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手指熏得焦黄。 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任, 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 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我们县的一个人才, 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 "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 "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 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
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 自己像烤炉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 说:"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 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 你把这些去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