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 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 说道:"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口了。 "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话, 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
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 进了一个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 迎面一块破影壁挡在那里。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 四面的房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 确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 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音。 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 "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干部, 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什么, 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 写字的干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 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他, 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 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 "那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 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 那几个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 "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 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 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
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 对方拉着他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 现在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 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 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 被判刑了。"卢小龙问:"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而后摆了一下手说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 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 "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 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龙说:"铁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 "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 他领着我到县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 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 "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吧。 "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 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 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咱们地区。 "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卢小龙说:"流浪去了。"
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 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地扑过来。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 他觉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 在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 "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了,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摇摇头, 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 金主任一边将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 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粮油关系也办出来。 "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 他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见。 "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 "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 "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 "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 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下说, 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一个8, 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然一惊, 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 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 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 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 建立联系。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 卢小龙站住和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 "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他招手, 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 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 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 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着。 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 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 "他发现"走后门"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
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 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