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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毛远新在李秀芝身旁坐下,拿出了记录本,众人也都在膝头摊开了自己的记录本。毛泽东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多岁了,人老总想后事。  中国有句古话叫盖棺论定,我虽未盖棺也快了,总可以定论了吧!  "李秀芝将毛泽东含糊不清的话语重复给大家。毛泽东看着一张张面孔,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又接着说道:"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海岛上去了,抗战八年,  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  "李秀芝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如实翻译着,毛泽东看着人们记录。等李秀芝翻译完了,  他又接着讲道:"对这些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只有那么几个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无非是让我及早收回那几个海岛罢了。"他停了停,等待李秀芝把话翻译完,又慨叹地说道:"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  "他又等待李秀芝的翻译和众人的记录,而后接着说道:"这两件事没有完,这笔遗产得交给下一代,怎么交?和平交不成功就动荡中交,搞得不好后代怎么办?就得血雨腥风了,你们怎么办,  只有天知道。"毛泽东把最主要的话讲完了,转过眼来安详而疲惫地看着众人。

        屋子里开了灯,昏黄地照耀着。华国锋敦厚地说道:"主席多保重。  "王洪文看着毛泽东,像排长向连长汇报一样眨着眼说:"我们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永远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江青也觉得不能落后,  对毛泽东说:"革命的遗产我们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要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  像是一个行将离开世界的家长一样,看着守护在自己床边的子女们。  他们似乎处在凝重的气氛中,然而,他们其实对未来的世界没有做好真正的思想准备。  谁知道他们今后会怎样继承遗产?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瓜分遗产而争斗起来?  在中国这个大的政治舞台上,只有他才深刻了解这里的力量对比。当江青、王洪文、  张春桥等人庆祝镇压天安门事件的胜利时,他就不无慨叹地摇过头。他们以为他们取得了胜利,  但只有他知道,中国的政治大局是靠他躺在这里维持的。只要他一息尚存,  他的影响和威望就可以镇服整个国家;然而,一旦他沉重的身躯失去生命,  中国完全有可能出现大的动荡。自己现在躺在一块看来安静、其实骚动不已的土地上,一旦失去了他的重量,  各种压抑不住的骚乱随时可能发生。然而,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安排一切;当他死了,这个世界并不由他安排,只能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苍凉的感叹。自己的身体空大而虚弱地躺在这里,  他的思想与这个身体若即若离,他现在的精神已经无法达到身躯的各个部位,  也管不了自己的手和脚,它只聚集在自己的大脑、额头、眼睛和面孔这样有限的部位。  他想起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此刻,他在意识到"自我"时,  其实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在这个表情上聚集的思想。这个部位是明亮的,  而整个身躯从脖颈以下都已黑暗虚无,与"自我"脱离。他恍恍惚惚地说起自己一生革命的经历,  那是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他咕咕噜噜将这些话自言自语地说出来时,  听见李秀芝在一旁翻译给众人。他回忆起最初如何走出韶山冲的小房子,又回忆起如何到北京找到李大钊,又回忆起秋收起义、井岗山会师,后来是几次反围剿,又后来是遵义会议,  二万五千里长征;到了延安,就算是一个新阶段,接下来是八年抗战,然后是几年内战,  最后进了北京,进了紫禁城;然后是解放后的事情,一直到文化大革命。  他慨叹地说:"湘江游不了了,长江也游不了了,海也游不了了。  "听见江青的声音说:"主席恢复了健康,还是可以游的。"他叹了口气,  喃喃地说:"我恐怕是连游泳池也永远游不了了。"他又咕噜咕噜说了几句话,李秀芝听明白了,  转身拿起放在一边的那张登有"吉林陨石雨"消息的报纸,递给了众人。华国锋看了看,江青又接过去看了看,  其他人又依次转圈接过去看了看。毛泽东睁开眼,  目光安静地说道:"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你们不能不让陨石掉下来。"报纸最后传到姚文元手里,  他那胖胖的圆脸看完报纸后抬了起来。毛泽东安安静静地将身旁的人慢慢扫视了一遍,  说道:"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

        一屋子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规规矩矩地坐着,谁也不敢多说话。  毛泽东任自己的思想慢悠悠地浮荡着,继续自言自语式地断断续续讲着,他像在叙述一个梦,一边回忆,一边用语言追踪着。梦讲完了,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像梦的余音一样安详地弥漫着。  他觉得累了,便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以后你们都好自为之。"一屋子人相互看了看,华国锋率先站了起来,说道:"主席安心休息。"其他人也都小心地站立起来,  并小声说了类似的话。他们像是怕惊扰了安稳的空气一样,  每个人拿起坐的椅子轻轻放到原来的位置,而后又一次团聚在毛泽东的床边。  毛泽东抬起沉重的手说道:"地球离了谁都会转的,离了毛泽东,也一样转。"华国锋俯身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保重。"众人也都说道:"主席保重。"毛泽东点了点头。  众人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撤退了,临离开房门时,又都回过头来看一看。毛泽东目送着他们,  微微点了点头,彼此都知道这样的见面谈话不会很多了。  毛远新俯身问道:"您还有什么指示?"毛泽东摆了摆手,让毛远新也离开了。

        人走屋空,只剩下李秀芝还陪着他。这么多年过去,  李秀芝已经由年轻姑娘变成成年女子了。看着她一脸贤淑辛劳的样子,毛泽东又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对自己一个隐隐思绪的否定。李秀芝步履轻盈地在屋子里走动着,  将众人坐过的椅子放得更妥贴一些,又将毛泽东头下的枕头整理得更舒服一点,而后,  就在床头留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她掀开盖在毛泽东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问:"要不要给您揉一揉腿?  "毛泽东看了看李秀芝,没有什么表示。长期卧床不起,他两腿的肌肉已经萎缩,  膝盖也变得僵直,他对自己生命力在身躯上的衰退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程度了。  李秀芝说:"还是揉一揉吧,让血液流通一下。"毛泽东说:"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力更生,  自力不行了,有多少外援也救不了。"李秀芝说:"主席讲的,内因为主,外因为辅,  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所以,外因也是需要的呀。"说着,她又将被单掀了起来。  毛泽东穿着一条宽裤腰宽裤腿的薄棉毛裤,李秀芝隔着棉毛裤按摩起毛泽东的腿来,  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按摩一次又一次经过膝盖,毛泽东安安静静地躺着,  那两条腿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在麻木不仁中有着些微的酸痛感觉。  当一个人的生命力无法到达身体的某个部位时,它对那个部位不仅失去了驱动力,也失去了完整的感觉。  他现在思维还是敏捷的,身躯却已经是笨重的了,两条沉重而麻木的腿摆在床上,  让他想到"尾大不掉"这个成语。想到十年前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还畅游长江,  那时风光万里;现在,他却只能在幽静空洞的房子里安卧了。

        李秀芝又着重按摩起他的两只脚来,那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疆域。过去按摩脚时,酸痛麻胀感总是鲜明地传达过来,现在则显得麻木不仁,  若有若无。自己的身躯就是自己的国土,当它对大脑这个首都的指挥显得如此消极淡漠时,  大脑的权力正在消亡。想到李秀芝曾经说过,她料理这双脚已经料理出了感情,  毛泽东有些感慨。曾经肥胖的脚现在干瘦多了,像两只奄奄一息的鸭子停在那里。  按摩了一会儿,毕竟有了更多的感觉,两条腿又变得麻木了。

        看到李秀芝已经满脸大汗,毛泽东说道:"停一停吧,你休息休息。  "李秀芝又从下往上按摩起腿来,将两条腿上下按摩几遍,这才拉上布单将毛泽东盖住,  抬起短袖衬衫外裸露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和脸上的汗,在旁边坐下。毛泽东看了看她,说道:"去把汗擦一下。"李秀芝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又擦了擦手臂上的汗,问毛泽东:"您要擦擦吗?我拧一把热水毛巾。"毛泽东点了点头。  李秀芝走到一旁的脸盆架旁,拿起暖壶倒上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走过来将毛巾展开,  轻轻擦拭起毛泽东的面孔来。那动作十分细致轻巧,像是给自己擦脸一样,将眼角、鼻沟、  耳朵都十分舒服地擦到,又将脖颈下面擦了一遍,又去脸盆架旁搓了一把毛巾,  走回来轻轻地将毛泽东的面孔再擦一遍,还将毛泽东的手擦了一遍。最后,  她又到脸盆架旁将毛巾搓了一把,挂好,走回来,又在床头坐下来,轻轻拿过毛泽东的手,  给他按摩着。

        毛泽东无力而安详地握住李秀芝的手,说道:"你将来怎么办,也天知道。  "李秀芝一边按摩一边说:"我这小小老百姓,不用您多操心。  "毛泽东叹息地说道:"小小老百姓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大老百姓,可载舟,也可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