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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李秀芝说:"广大人民群众都是要紧跟主席思想走到底的。"毛泽东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李秀芝又说:"您的思想和您的著作一直会流传下去。"毛泽东摇了摇头,说:"那不一定,  有的可能流传下去,有的就不一定了。"李秀芝问:"您写的著作里,什么可以流传下去?"毛泽东伸出两个手指。李秀芝问:"两论:《矛盾论》,《实践论》?  "毛泽东摇了摇头:"是两首词:《沁园春》。"李秀芝问:"《沁园春·长沙》?  "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说:"我给您背一遍吧。"毛泽东合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李秀芝一边从毛泽东的手往上按摩整个手臂,一边背诵着《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  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李秀芝背完了,毛泽东的目光陷入朦胧遐想之中。李秀芝问:"还有一首呢,  也是《沁园春》吗?"毛泽东点了点头。李秀芝问:"《雪》?  "毛泽东合了一下眼。李秀芝说:"那我再给您背诵一遍吧。"她将毛泽东疏松的手臂翻过来按摩着,  同时背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娇,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毛泽东听着李秀芝的背诵,又陷入朦胧遐想。

        李秀芝将这只手臂按摩完了,又搬过椅子,坐到床的另一边,  抓住毛泽东另一只手臂按摩着。毛泽东说:"可惜我现在写不了字了,要不,  我会把这两首词抄下来送给你。"李秀芝摇了摇头,说道:"主席会恢复健康的,您不要没信心。  您不是讲过自信人生二百年吗?您今年才八十三岁,还有一百一十七年。  "毛泽东说:"说那话是一口气,现在这口气已经没有了。  "李秀芝又宽慰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就容易悲观,等身体好了,就又乐观了。"毛泽东淡淡地露出一丝微笑,  这是他这一两年经常体会到的规律,莫非他的身体真会好起来吗?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  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李秀芝看了他一眼,问:"后浪会是谁呀?"毛泽东微微摇了摇头:"天知道。"

        第96章

        秋雨在夜晚的王府井大街上摇曳拂动着朦胧的灯光,车辆稀少,  行人更是寥落,一个再嘈闹的大染缸到了夜深人静的大雨中也都空旷了。卢小龙穿着雨衣,  骑着自行车,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滑过。一辆无轨电车从身边驰过,  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坐着两三个人,带着一车寂寞的光亮远远消失在漆黑锃亮的夜雨中。  卢小龙觉出自己夜行的阴险,像把牛耳尖刀插进酥油中,左右润滑随它行走。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行人,  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一辆汽车,他停住车,来到路边一个避雨的门檐下。

        他从遮蔽严密的军用雨衣里掏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传单,抹了抹,  贴在了墙上。他看了看传单上工工整整的仿宋字标题:《警惕江青、张春桥篡党夺权》,  又看了看周围寂静的街道,得意地笑了,而后迅速骑上车,在夜雨的掩护下朝前骑去。  迎面又过来一辆吉普车,他有些惊心动魄地低着头朝前骑着,担心来者不善;  及至扭头看见吉普车没有任何巡逻的意思,一路高速地溅着水浪驰向远处,他便放心了。  又找了一个雨水淋不到的店铺门檐,左右看了看,鬼一样的黑暗和寂静,  便将又一张同样的传单贴在了王府井大街上,而后高速骑离危险区。他沿着长安街向西骑,  摸了摸怀里,还有几张同样的传单,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准备好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  就将传单扔在大雨倾浇的马路上。长安街同样车辆稀少,  偶尔有几个像他这样穿着雨衣骑车的人,也都匆匆逃窜着。他又觉出一种"铤而走险"的快感。

        9月9日毛泽东一逝世,他就出现在北京,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  他知道中国的政局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看准了要做一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后的惊人之举。  4月4日清明节,他在徐州听北京回来的人讲述了天安门前上百万人送花圈的情况,第二天,他以出差之名来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到达天安门广场后,  看到了几万工人民兵和警察、士兵将纪念碑四周团团包围的情景。  他站在长安街上远远看着这个画面,没动声色,迎面碰到三三两两逃窜过来的人,一看他们头破血流的样子,  也就十分明白。几天以后,他在北京见到了宋发,知道黄海、  田小黎和米娜都死在棍棒下,他在追查"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恐怖气氛中悄悄离开北京,回到徐州。  这次毛泽东逝世,他知道中国的政局肯定要发生大的动荡,藏头护尾了几年,  他又像机警的野兽从洞穴中探出了头。为了活动方便,他想方设法到了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  开始做一个"全国最大的反革命。"

        几天前,他在王府井贴了几张传单,弄得人仰马翻,差点把王府井大街戒严起来,没隔一两天,他又在西单贴出同样的传单,听说惹得江青、王洪文暴跳如雷,  严令限期破案,当大规模的调查集中在王府井和西单时,他又在前门大街贴出了同样的传单。现在,整个北京都传遍了这个"特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消息,  就连他在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也能听到周围的人对他绘声绘色讲起北京这个特大新闻。为了掩护自己,  他在日常生活中又恢复了过去的笔迹,  仿宋字体成为他炮制"反革命传单"专用的了。因为官方大规模的追查活动,使他张贴的"反革命传单"在北京的影响遍及城乡,  一个人搞乱了北京,他感到得意。销声匿迹了几天,今天晚上趁着大雨再一次出动。  传单怕雨淋,然而,谁也想不到每条街道上都有许多雨淋不到的地方,雨天出来贴传单,出其不意。自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王府井到西单、到前门,  公安局肯定想不到他又会重新在王府井露头,这又是一个出其不意。想到雨过天晴,  明天的王府井街道上一张张传单前围满的人,他就冷冷一笑。接着,就会有大批的公安人员闻讯赶来,  包围现场,他又是冷冷一笑。

        就要骑过天安门了,为了预防万一,他将怀中的传单裹住胶水瓶卷成一团,  倘若有人在前面拦阻他,  他就会在雨衣的掩护下将传单及胶水瓶从自行车后面溜到大雨瓢泼的街上。然而,大雨笼罩的天安门广场还是那样旷寂,虽然有灯光,还是显得阴暗。刚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毛泽东的追悼大会,  天安门上悬挂的毛泽东巨幅画像还镶着黑绸,卢小龙隔着灯光和大雨扭头看了看毛泽东的画像,径直骑过了天安门。  这里街道更幽暗一些,他加快速度骑到西单,一拐进了西单大街。在前后没人没车时,  他迅速停下车,在雨水淋不着的房檐下或者门檐下贴上传单。  有一张传单就直接贴在了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想到明天商店会被公安局盘问许久,他无奈地笑了笑,  反正他们能够洗清自己,谁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口贴反革命传单。

        传单贴在光光的玻璃上十分熨贴,  让他回忆起在文化大革命中张贴大字报的舒服感觉。突然,听到商店里有动静,接着,一盏日光灯闪了闪,  一下在橱窗里亮开了,他被照在光明中。隔着玻璃,看见里面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矮个小伙子,  他的头又方又大,像是戴了假面具的大头娃娃,红扑扑的面孔,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盯着他,  他也盯着对方。小伙子将脸贴过来,似乎想看清卢小龙,卢小龙拉下雨帽。  小伙子又指了一下卢小龙贴的传单,张嘴问着什么。卢小龙瞟了他一眼,转身逃离,  跨上车朝前猛骑,骑出一截,他扭头望去,  看见那个大头娃娃正站在橱窗外辨认着传单上的字,那一方灯光在黑暗的夜雨中十分显赫。  卢小龙回想着刚才自己的相貌是否留下了危险的痕迹,这身雨衣则是今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他一口气骑到了新街口,  一拐弯骑到了西直门,这里离办事处不远了,他可以收兵回营了,然而,他又突发奇想,  趁着下雨,应该想办法到北清大学贴一贴,那里是敏感中心,传单在那儿出现,  更是爆炸性的。

        他俯下身顶风冒雨一口气骑到了北清大学,看了一下手表,已然是半夜十二点钟。北清大学在黑夜的秋雨中静静谧谧地坐落着,南校门灯光朦胧,  卢小龙开始犹豫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今天太晚了,现在进校门有些显眼。他慢慢骑着,  在雨中犹豫着。门柱上的两个大圆灯像两个朦胧的月亮放着光晕,两个铁栅栏大门已经关闭,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门开着,小门旁边是亮着小灯的传达室。他犹豫着,  南校门就过去了。这段街道缺乏路灯,显得黑暗,花岗岩的围墙围着北清大学,  像是沉默的花皮巨蟒一样趴伏在那里,拐过弯来向北骑,依然是花岗岩的围墙,这段路更黑一些,  像浓墨倾注在水中一样洇开着,他像墨斗鱼一样在黑暗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