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写进你的文章?如果你写,请不要忘记代我向昆明三中的老师表示个意思:他们过去的学生吕江增,在校时年幼无知,对不起他们。上级说他没有责任,但他心里至今很悔恨。他在阵地上守了五年,不敢言功,只能说是对老师们的教育作出了一点小小的报答,必要时他还将毫不犹豫付出生命报效祖国人民!请老师们原谅他……

          

        我是个书生……

        ---徐德安(干事,原任连指导员)

        他确实是个文弱书生,戴眼镜,单瘦、轻言细语地……

        我1981年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在教导队任教员。1983年底随领导去五连蹲点。那是个赫赫有名的连队。由于连长调走,工作呈下降趋势。我向一同蹲点的政治部副主任要求,让我到这连队当指导员,保证半年之内把工作搞好。当时已听说要在那一带拨点作战,五连地处最前沿,又是要点,估计打起来定是两军必争之地,会有一场恶战。副主任听我一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怎能把个秀才作当头炮!”他这一说,我更起劲要求,宣传科长要我立军令状,我真当场立了一个,保证如何如何。副主任同意了,送了我一套政工条例。

        我在五连任职一年多,经历了它最艰苦激烈的战斗时期,人生难得有军旅生涯,当兵也不易遇到打仗,我为有这段经历感到高兴。这个连守八个阵地,当然主峰最苦最险,我要求上主峰,连长刘金才不说话,打好了自己的背包,叫通讯员:走!这才拍拍我的肩:秀才,不是信不过你,是你还没娶老婆,我,有了接班人,还是个带“荼壶嘴”的!

        一个星期后我们又见面,刘连长人都变了形:脸黑了,腰细了,皮带扣缩到最后一个眼上还往下耷拉,衣衫破了好几处。我问“怎么样?”他说:“在上头省心多了,因为后面有你这位秀才坐镇,不是么?”

        这是我第一次受到教育和感动。

        我和副指导员丁全富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我当战士时他就是干部了。有一次我叫他向工作组汇报,他不干。我说:“你不干也得干!”我心里想,你不要以为我资格嫩可以捏巴。

        后来,炮排要去参加一次进攻战,他主动要求去带炮排。临走,突然向我敬了个礼,说:“希望你忘记我的缺点毛病,如果我回不来,只请你记住一点,我丁全富生死面前没含糊过!”

        我抱住他,眼泪止不住往外涌。

        我的灵魂又一次受到震动,受到洗礼!

        知识分子自尊心强,生怕别人瞧不起,这是优点,也是缺点。

        1984年4月份,我军开始向老山一带炮击,敌人还炮,我们第一天就牺牲三人。7.12敌人大反扑,我们连部被敌炮火覆盖,所有设施被摧毁。房子---木板牛毛毡房夷为平地,五十头猪、五头骡子无一幸存,只剩下一个原来挂在篮球架上的邮箱,上头有八十多个洞眼。

        从炮击开始到7.12,三个半月期间,我们连的阵地每天平均落下八百发炮弹。这期间,我们只有钻洞,真是不见天日!

        最大的困难是供应不上,有时几天几夜断粮断水。什么样的滋味呢?我常想起《中国通史》上写的古代征战用敌人的尸体当军粮。以前我不理解人为什么这么野蛮残酷?现在我“理解”了,人在饿极的时候是什么都会往嘴里塞,会咽得下去。当然我们还不会想到吃人肉,但洞子里如有人抓到蛇和老鼠,那是连皮带骨头都不会丢下的。可惜,在我们断粮断水的时候,它们也不来了。

        还有一个困难,解便跑得远远的,而且只能在半夜到凌晨三时之间。这个时间敌人还是有零星的炮击,你不要以为人不吃就不拉,怪,照样想拉,好容易憋到半夜,蹲下来,又拉不出。

        种种不是常人所能生存下来的恶劣环境造成人心理紧张,在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干部镇定、乐观。那时候不需要喊口号,也不需要讲道理,镇定、乐观、表率作用,就是最好的政治工作。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认识这个连队的干部。敌人炮击时,他们总是守在洞子口,有情况的时候,他们冲在最前,当军工运来有限的物资时,他们先分给伤员,再分给战士,最后才是自己……而平时当我作为一个“蹲点”的干部看他们时,看到的只是他们谁讲了什么怪话,谁的爱人来了在炊事班拿过东西,纯属鸡毛蒜皮!

        战争,使我懂得了如何识别干部!

        我们连有个战士感到日子太可怕太孤独,在执勤时开枪自伤,后来被押送回家。按说,这件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当时的上级懂一点辩证法,反证出绝大多数同志能挺得住熬过来,守住了阵地是很了不起的事吗?可上级不这么看,打完仗下来,这个连的干部都被处理了。

        我至今为这件事感到不平!

        我留下了,至今还是正连。有的同志说当初你不要求下连,何至于吃那么些苦,何至于这个样?这是实情话。正因为这样,我感到心灰意懒,感到压抑。

        部队当前最大的问题是党风不正,对干部的使用有的只讲听话,讲关系,能打仗的,有本事的,没上面这两条你就得“滚蛋”!一仗打下来,真正作到论功行赏,据我看,不容易!

        据我所知,基层干部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念头,百分之七十想走!

        我不知,未来的仗如何打?

          

        副教导员之死

        ---李代增(副团长,白族)

        讲边防守备部队对敌斗争之复杂,我给你讲个例子。

        团里通知三营---我当时是三营长,---三营副教导员曹政林从阵地到山下供应点开会。这段路程大约四公里左右,下山一个小时就拢了。

        当天,有个战士触雷负伤。曹政林本应和护送伤员的人员一起下山,但他正和文书下棋,残局未了,就叫担架队先走一步,通讯员毕之荣也只得等着他。

        担架队出兵后大约不到十分钟,他们上路了。通讯员背支冲锋枪,他只提个收音机。

        晚七时多,也就是担架队出发一个半小时后,山下打电话问:曹副教导员怎么还没来?我们问:担架队呢?回答是:担架队已经返回了。

        我们一听,坏事了。立刻通知全营高度警戒,严密封锁防区内所有通路。

        到八时半,担架队回到阵地,说根本没见副教导员和通讯员。

        根据团的指示,我们立刻派出两个连在这个路段上相向搜索。当晚倾盆大雨,天漆墨黑,来回搜索几趟,无所发现。

        到第二天凌晨,在离副教导员出发地几百米处,找到通讯员遗体。他被子弹击中头部,胸部也多处有枪伤,被塞在草丛中被一些枯叶乱草掩盖着。在他附近,刺芭林中有几块坑洼,估计是敌人的埋伏地。接着又发现近处矮树林中一块有十多米直径的搏斗撕打场地---泥地被踏得稀烂,有五指抓出的印痕,草棵伏倒,矮树上沾着泥水与血迹。从这里往敌方延伸出一条沟槽,至百十米处,躺着曹政林同志遗体。沟槽和他的遗体旁,全是血!

        他全身被脱光,两手掌、两脚板、肩部都被刺穿,几根手指被砍断,腹部被划破……他的右手举过头,拳头握得紧紧的,两眼怒视,毫无畏怯。直到我们找到他,仍压不下他的手臂,松不开他的拳头。

        很明显,敌人在那剌芭林里埋伏了很久。他们先击中了通讯员,然后追上未带武器的曹政林。敌人想抓个活的回去,但遇到拼死的反抗。敌人仗恃人多势众,将他擒获,拖了好长一节,但终不得逞,最后只有将他杀死。这个分析也为不久后我们抓到的一个越南特工所证实。他供认,他们分两处埋伏,第一处三个人都被他打翻,第二处五个人上来才将他按住---曹政林是大个,当年26岁,1976年高中毕业参军。这个特工很后悔说,他们只以为这是个侦察员,而不曾料到是个营副教导员,不然他们不会捅死他,因为抓回这么大一个官,他们至少能获得一头黄牛的奖励。不过这一来他们至少得付出一个人的命---因为他太厉害了,断了指的手已经抱住了一个人的脖子,那人憋不过气来,只得将刀子捅进他的下腹。

        为了表彰曹政林同志宁死不当俘虏的高尚民族气节与坚强意志,上级给他追记了一个三等功。

        三等功,太有点对不起他了!按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应当在他牺牲的地方立碑纪念,让他和那个高地一起长留天地!在这件事上,我觉得自己也是有愧的。当时,没抓到那个特工,对情况虽有一般分析,但了解不是很具体。我虽认为他死得很壮烈,表现他这人思想品德伟大崇高,但我作为一个营的主管,也对他很有气,至今,我不认为他是个麻痹大意的人,他不该不跟担架队一同出发,不该不带武器,不该擅自选了一条路---那条规定的下山路由于在雨季被人马践踏得泥泞不堪。这都是错误的!这和我认为应该给他立碑的想法不矛盾!难道有缺点错误的人就不是英雄?要这样要求,我看这世上就不会有英雄!

        曹政林同志要在,他也不会不同意我的说法的。

        他调来不久,我们共事不长,但我对他的敬仰与遗憾至死也不会忘记。

        他的爱人在麻栗坡工作,姓赵。她抱着孩子向老曹告别时说了一句话:“我要让孩子长大后和你一样,刀山这上不给我们民族丢脸!”她说得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