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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不明白。现在我劝你,怕也不用怕了,你且领我去看看,见见师父。倘然有了认股的事,我便替你设法。”八戒才勉强应了,叫了两个车子,急急忙忙地到了张园,走至安垲地门口下了车。行者便要进门去,八戒连忙一把拖住道:“且慢,且慢!我们先去探探消息。”遂携着行者的手,走上阶台,到了两扇玻璃窗外,向内一张,只见场内黑压压坐满了一场的人。个个仰着头,向着一个台上看着。台上立着一人,正在那里说话。行者一见道:“师父,师父!师父又在那里讲经了,我们快去听。”八戒摇着两耳道:“老孙,你不要性急,让我听听师父讲的什么?”两个人便捧着耳听时,只听得师父正在那里说道:“诸君放心,诸君放心,今天不认股,不认股。”猪八戒一听“不认股”三字,顷刻胆豪气壮,拖着行者的手,跑进场内去了。

            不料,八戒刚拖了行者一脚踏进了会场,忽然听得满堂鼓掌之声,响如爆竹。行者从没听见过,突然一惊,吓得往外便走。八戒连忙拖住道:“老孙,你走什么?这是他们喝彩。”行者道:“原来如此,我道他们见了你的怪形状赶你出去的。”说罢,才又回身进来。忽然又见许多人,登时攘臂而起,高擎右手。行者看见,不觉又吃一惊,撇了八戒的手,又要向外走。八戒道:“老孙,老孙,你做什么?”行者道:“他们都要打我们了,还不快跑。”八戒笑道:“那个要打我们?”行者指着场内的人说道:“他们不是要打我们,擎着手做甚?”八戒一看,笑道:“他们是议事时赞成的手。”行者道:“原来如此。”

            说时迟那时快,行者刚正说,完看见台上的师父早又说了一句什么话,还没听的清楚,只见场内的人又将右手高举。旁边的猪八戒,也将前腿举了起来。行者连忙问八戒道:“师父说的什么?”八戒道:“我没有听见?”行者道:“这也奇了,你没有听见,怎么便也赞成?”八戒道:“我见他们赞成,我自然也就赞成。”行者道:“笑话,笑话。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正在这样说,只听得师父又在上边说道:“支路也好筑了,你们赞成不赞成?”于是,场内的人又都举手,八戒忙也举手。孙行者轻轻地对着八戒道:“老猪,你听见么,师父方才说猪罗也好捉了,你如何还要赞成?还不快跑!”八戒惊道:“真的吗?真的吗?我没有听见,捉了去别的倒不怕,还是怕认股。”连忙拖行者又逃出场外。孙行者道:“且慢,且慢,我要去和师父说句话。”八戒道:“算了罢,算了罢。我师父这两天正忙的不得开交。”行者道:“忙什么?”八戒道:“忙的便是开会。”行者道:“现在会就要散了,散了会还忙什么?”

            行者刚正说到此处,忽然听得会场内“铃铃铃”、“铃铃铃”几声。行者道:“这又是怎么了?难道他们看见已晚,便请师父在这里放焰口么?”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为什么不是?你看不见方才他们坐在那里的人么?一个个都在那里拭眼泪。我想总是什么人家冤枉,死了人,在这里请师父做功德的。”八戒道:“不是,不是。这是他们摇铃散会的摇铃。”行者一听散会,满心只要见师父说话。忙回头来看,果然看见许多人早已纷纷出来,走的走,马车的马车,东洋车的东洋车。一闪眼间,都已奔向马路上去。再留心细看,只见师父也早上了车,向外去了。行者连忙撇了八戒,往外便追。

            追至将近马路口,看见师父的车正在前边,刚转了个弯,忽然那马路口立的一个又长又大的人,将右手向上一擎,宛似方才在会场上赞成的举手一般,马路口的几辆马车,登时立定,巧巧将行者前面当头拦住。孙行者想道:“奇怪,奇怪。这里上海的人,无论做着何事,个个都是擎手为号。”又想道:“妙呀,妙呀,这个人的权力如何这般大?他一擎了手,那些马车都不敢走了。比方才会场上的擎手有用许多哩。”正在这样想,拾头起来,只见马车上的马夫,恰巧一个个也高擎右手,和那立在路口又长又大的人一般。孙行者道:“这些人也有猪性,和老猪一样,只顾依着人家,看见人家擎手,他也擎手,自己没有一点主意的。”话言才了,只见路口的人将手放下,那车上的马夫宛如机器做成的一般,立刻也都放下了手,将马缓领了一领,那车便慢慢的向前走往马路去了。行者跟着马车,也到了马路上,向前一看,师父的车早已不知那里去了。连忙追上前,向各车里探望。只见各车内都载着一男一女,欢欢喜喜,和方才师父在会场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中更是诧异道:“怎么这里的人有这样相差的,一边着急的那样,一边依旧安闲的这样。”又探了几辆,始终探不着师父。心中稍稍急道:“师父不知又那里去了。”便忙转身回来,依旧要到安垲地门首找那八戒。

            不料到了安垲地一看,那八戒早又不知去向。行者此时却弄的进退无路,一个人立在草地旁边呆呆望着。忽然回过头来,看见隔池边隐隐有两三个妇女在那边行走。行者想道:“那呆子是个好色之徒,必然又在那里作怪了,我不如去那里寻他。”定了主意,便向池塘边来。转过了洋房背后,向乎台上一看,早已别开生面,和来时大不相同了。平台上放着无数的台椅,台椅上坐着无数的男女,摆着无数的茶碗。那些男女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似发痴的一般。还有许多人在那台椅中间荡来荡去,又不是寻人,又不是走路,不知做甚?看他们情形,男的都削尖了头,女的都散了发。尖头的宛似半开雨盖,披发的俨如高筑阳台。看官休说我“阳台”两字比方得不对,请你再看看近时披发的样式,岂但阳台而已,一层层重重叠叠,亭台楼阁,还不知造着多少在上哩!

            闲话少说,且说当时孙行者正在看那阳台上的人,忽然一个和尚手内拿着一卷纸,从洋房里走了出来。众人哄然大笑,都道:“和尚!和尚!这里和尚都来了。”行者定睛一看,见是沙僧,便要上前叫他。看见沙僧满脸怒容,好似和人争闹才了的样子。行者一想:“这沙僧不知又为着何事动气了。我且不要使他知道,隐在他身后,看他做些什么。”想定后,便真个躲在沙僧后边,一路窥探他的举动。

            只见沙僧一路走过平台,听着人家话笑,他也不管,他只管看着手内的纸卷,一人自言自语的说道:“天下那有这样的事,自己的地方,自己倒不要了,给着人家。”行者听了,一点不懂。只见沙僧又是气愤愤的,念着手内纸上的字道:“什么叫做订约权在朝廷,外交首重大信,倒不如改了订约权在外人,外交首重大利罢。”又看了一张,念道:“‘查外交首在立信,匹夫犹重然诺,而况国家。’唉!唉!这两句更奇怪了,他说是查这两句话,古书上我没有看见过,他从那里查来的呢?而且,他说外交首在立信,好似内政不必立信的,匹夫犹重然诺,好似朝廷不重然诺的。他口口声声说信,却口口声声忘了一边的信。这是怎么讲呢?唉!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自古道:‘人言为信。’这上边说的信、信、信,大概多以外人之言为信,自己说过的话,自然可以不信的。”又说道:“这更笑话了,这更笑话了!我尝看见买卖人家的告白上,常有‘如蒙诸君惠顾,价钱格外克己’的话。现在这上边也说‘朝廷惠顾绅商’。这样说来,还有什么朝廷?什么绅商?只是交易卖买的主顾罢了。唉!唉!唉!交易,交易,这外交大概又是交易的交字了。”

            沙僧只顾看着字说着话,行者听了依旧一点不懂。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僧人,面眼漆黑,身材短小,手内也携着一卷纸,见了沙僧,打了一个问讯,授了一张给沙僧。沙僧连忙拿了起来便看。行者隐在后边也偷看时,只见上面写着道:

            谨启者,现在苏、浙铁路问题十分吃紧,各界中人屡次开会演说,集股  拒款。某等身虽方外,义属同胞,安能漠然坐视,忍使干净土地,沦为异域。爰发起僧界保路会,定于某日某时,在某地集会,共商办法,同解慈囊。凡我信徒,共移莲步。此布。

            行者明白道:“原来他们也为着铁路的事,只是这上边甚有难懂的,什么叫做‘各界’?又什么叫做‘同胞’?那‘各界’的‘界’字,不知是怎样解释,大概便是‘大千世界’的‘界’字了。我想同是人类,如何分起界限来?既分了界限,如何又叫做同胞?这两句话不是相撞的吗?”又想道:“莫管他,莫管他。我且看看他们两人说些什么。”只见沙僧看完了字,先开口道:“我们既是维新之辈,自应结个团体,也好发些热力,聊尽国民一分子之义务。”行者暗笑道:“沙僧痴了,他是个出家人,如何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听那个黑眼僧人答道:“不错,不错。老师父究竟是个特别改良时事维新的和尚。”沙僧谦逊了一回。那黑眼僧人又道:“如今我们怎地做起?”

            沙僧还未答应,只见旁边走过了一个贼头贼脑的和尚,并不说话,只立在旁边听那沙僧和黑眼僧人说话。那黑眼僧人见了,便也不响了。等了一歇,那贼头贼脑的和尚听不着话,又转向别处去了。黑眼和尚才轻轻地对沙僧说道:“师父,你知道这个人吗?”沙僧道:“他不也是个僧人?”黑眼僧人道:“不是,他是官府派来的侦探,专一探听人家的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