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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计中计 (中)



        大梁城外三十里,秋风原。夜色渐渐地包裹了这片广袤的旷野,雪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烽火的味道已经渐渐湮灭,偶尔几声嫠妇的啼哭,惊得乱尸岗上栖息的乌鸦一声凄厉的啼鸣。一枚惨白的月升上天空。那是打扫战场之后堆积尸首的地方,阳谷关静静矗立在远远的西北方,夷水结了冰,枯槁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像在为无数不知姓名的枯骨招魂。

        “沙沙,沙沙”的声音细细地响起,像骷髅在扒开地底;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踩着积雪和夜色慢慢走过来。他走上一处高岗,静静俯视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大地,忽然举起手,一声尖锐响亮的哨声惊破寒夜。

        “沙沙,沙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远处的夜色里,许多个影子从各个隐蔽的角落里出现,一齐走了过来。深沉的夜色,惨白的弯月,那些身影渐渐汇集到一处,像曈曈鬼影。乌鸦惨鸣一声扇动翅膀,远去了。

        “都准备好了吗?”高处的人低声道。

        “准备好了!”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枚卧虎形状的青铜饰物。那是虎符。

        三个时辰之前,在同一间暗室里,谋士简歌把这枚虎符交到他手上:“这是虎贲兵符,可以凭借此物调一百虎贲卫,现在交给你。”

        谋士再三叮嘱:“帝都特使会出现,他是楚侯外孙公子骧。你不肯把世子藏身之地告诉我,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可以托付给特使,他是帝都来压制公子怀璧的人物。

        “今晚的大傩之礼之上,你记住,帝都特使是贵客,会戴白玉面具、穿白袍;公子怀璧戴青铜面具,而且他会穿着黑衣。切切牢记!”

        秦焕深吸一口气,高举起虎符:“一击必杀!”

        窗外的烟花照彻夜空,大梁城内似乎热闹非凡。虎贲铁骑百人一队,铁甲重铠,呼喝着从各条街道飞奔过去。

        一声尖锐的号角穿过黑夜远远地传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响起同样的号角,一束红色的焰火呼啸着冲天而起,伴随震耳欲聋的声响,无数各色的烟花在天空飞腾炸开,霎时间照亮了东方的夜空。

        “好大的阵仗!”陈国使者放下锦帐走回室内,愤愤道:“我陈国王侯郊祀也不过如此,这个嬴怀璧,一个蛮夷而已……”

        北燕使者却没有说话,他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是晋愍帝元熙十一年十二月十六,自五百年前嬴氏在河西封王,除了天灾战乱,每年此日的郊祀大典都不曾错过。凉州地处蛮夷,各族杂居、民风彪悍,郊祀仪式上行大傩之礼,倒是没有中原天子和诸侯郊祀的种种繁文缛节,而是以诸多男巫女巫载歌载舞来驱鬼献祭、告慰祖宗,保佑子民平安。久而久之这成了一个历代河西王听风俗、知民意、与诸民同欢的日子,故而由历代河西王府的实际掌权者操纵把持。自公子怀璧归来,这场郊祀大典的主持者,就再也不是河西王府。

        如今,正值梁国初定,公子怀璧意气风发,就在大梁城把郊祀大典与军祭合二为一,一来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二来,是为了彰显虎贲军威。

        说话间,虎贲武士已经进来通报,公子怀璧请帝都特使共同主持傩礼,特使已经先行一步,请各位使者速速前去。

        “让特使亲自主持傩礼?”陈国使者讽刺道:“怎么回事,这次公子怀璧可是给足了面子。”

        喧闹欢呼声响彻夜空,幽深的西庭都护府里,都被微微震动。夜空被焰火点亮,绚丽的光迸射向四面八方。

        琐窗下的女子倚在长榻上,对着一盏烛光,周身像笼罩着一层轻雾;她正捧着一卷绢帛,轻声吟读,对外面隐隐的喧嚣似乎毫无所觉。

        “榴花渐燃渐光阴,鸾镜朱颜辞旧人。九嶷山远相思断,河汉水阔梦魂沉。雨寒芭蕉卷芳心,琴冷长歌寄长恨。半世旧梦不复醒,为忆江南初见君。”

        她轻轻吐出最后一个字,慢慢把绢帛合上。森寒的夜风吹进来,吹散一室清幽,两名侍女急忙过去,将琐窗关好,垂帏放下。

        “半世旧梦不复醒,为忆江南初见君……”她身边的侍女忍不住轻声叹息:“写这首诗的人,心中必然郁结许久,难以排遣……”

        鸾姬公主白嫩的面颊在烛火下像娇嫩的花蕾,她微微垂了眼眸,像花蕾染上朦胧如雾一般的清愁。

        公主幽幽道:“当年河西嬴氏的世子公子昭阳兵临阳谷关下的时候,夜雪公主被当做礼物梁侯送到公子昭阳军中求和。这是夜雪公主临走前写下的诗,本来是两首,另外一首只写下了‘夜月梅花十年笛,暮雪关山一朝别’两句,送行的队伍就出发了。”

        “五百年前的夜雪公主与公子昭阳……”侍女怔了一怔。

        这本是历史上一段著名的佳话,公子昭阳得到梁国公主,主动退兵,换来了河西与梁国双方短暂的和平。这一对乱世的枭雄与公主,以琴瑟和谐、相爱甚笃著称,后来更是可谓同生共死;可是,与公子昭阳相爱甚笃的夜雪公主,胸中怎么会有如此压抑、绝望的悲愁?

        她忍不住轻声道:“公子怀璧,会像当年的公子昭阳么?”

        当日在巽雪阁,公子怀璧因为鸾姬公主大失常态,在西庭都护府落成之后,更是将公主安置在她昔日的寝宫,杜绝一切骚扰,严加保护。传说他常常在与公主寝宫眠雪阁遥遥相对的吟雪楼上,深夜不眠,听公主弹琴。

        公主蓦地抬眼看向她,脸色骤然苍白下来。侍女这话一出口,立刻察觉到了失言。她扑通一声跪下,拖着哭腔细细道:“公主……”

        此刻绝对不可能重复五百年前的传奇,历史更不可能复制;当年是一段枭雄与公主的佳话,如今,却是国恨家仇的悲剧——因为,公子昭阳断然退兵,公子怀璧却长驱直入,大破阳谷关、攻破大梁城。哪里还有梁国?哪里还有公主?

        公主眼睛里的火光慢慢熄灭,寂静下来,变成灰烬。她闭了闭眼睛,轻轻道:“你起来吧。”


        她抬眼望向窗外肃杀的夜色,隐隐有焰火的彩光照亮半壁夜空。这片土地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仿佛还是披着那身衣服,而人却再也不一样了。百姓在乎的是谁让他们吃饱穿暖,而不是这个人是谁;“梁”这个诸侯国的痕迹正在被时光一点一点吞没,消失在历史的缝隙,像历史上无数个消失掉的诸侯国一样。

        再无法挽回。

        短短不到一月,天地都变了,一切都变了,人心——也变了。

        人心,是最容易变的,是最难猜的,是最会伪装、欺骗、最莫测的。

        她的眼光静静落在绢帛上的两句——“半世旧梦不复醒,为忆江南初见君。”

        夜雪公主辞别了她的心上人,登上了远赴河西的马车。她的诗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留下的,是她与另外一个男人谱写下的浪漫传奇。

        鸾姬公主微微颤抖一下,垂下光洁的额头,闭上了眼睛,掩去了眼睛里在烛光下微微闪烁的亮光。

        外面的喧嚣声却突然大了起来,似乎有很多脚步声在周围跑动,虎贲卫的将军一路急促下令:“传令官!传令下去,除非有公子本人印信,三日之内大梁城所有城门关闭,任何人只准进、不准出!将与梁园客有关的梁国公卿宅邸严密监禁,只准进不准出,一旦发现可疑,就地斩首、格杀勿论!”

        整个都护府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公主所居的眠雪阁里也大受波及,众侍女尚未反应过来,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将军立在门外十里春风桥上,远远地大声道:“末将曹英,今晚公子祭天郊祀、怕城中混乱,末将奉公子之命前来保护公主,如若惊扰公主,请公主海涵!”

        虎贲卫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都护府,一片肃杀。鸾姬公主的侍女们惊慌起地面面相觑,这郊祀祭天,用得着如此戒备森严?

        都护府外高高悬挂着二十四颗梁园客的头颅,梁国公卿上下有异心的已经被公子怀璧屠杀殆尽;他还要做什么?

        鸾姬公主却脸色一变,有掩不住的惊惶,忽地立了起来。

        【下一章重头戏,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