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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 慢莺啼



        此时是晋愍帝十二年,正月初一。

        新春第一日,呼啸的北风封冻了苍水,羽毛般的大雪笼罩了凉州城。河西王府的司天监博士们纷纷美言祥瑞,从朔方雪片般不断飞来的捷报,似乎有力地印证了这种说法。

        今日是河西权贵们向公子怀璧贺新春的日子,公子府与每年的此日一样,热闹非凡。

        公子府中女乐多绝色,歌舞嬉笑之声在夜色中传递,远远望去,灯火辉煌;而这一座楼阁却幽幽矗立,仿佛连大雪都怜惜里面人的幽独,要将她与远处的喧嚷隔绝开来,落在这一片的雪似乎格外密集。

        她喜欢雪。可是雪不应该是这样的,这里的雪太凶狠,朔风呼啸、浓云翻涌,鹅毛大雪里也带有大漠的霸气。在她的家乡,雪都是细细密密,瑟瑟簌簌;她的窗前横斜数支梅花,在渺渺茫茫的细雪之中,暗香隐隐,可以一直潜入幽幽的梦里。

        “公主,筵席已经开始了,公子请了三遍了。”胡姬侍女焦急地望了望窗外远远的灯火,忍不住低声催促。

        那双素白的手,像初发的菡萏,轻轻拂过琴弦,“铮”的一声低鸣,一个古老的音符消散在夜色里。

        她慢慢放下双手,按在琴弦上。梁国的公主跪坐在地上,膝上横着一架古琴。从大梁城到凉州,一路随军跋涉,她娇嫩的容颜消瘦了下去,露出尖尖的下颌。身体裹在宽大的锦袍里,像一朵娇嫩的花怯怯地拢起花瓣。

        我见犹怜。

        连平日里对她的淡漠颇有怨气的侍女,也忍不住怜惜起来。这位昔日的公主,如今不过是阶下之囚、被俘虏的战利品,连奴婢也不如。奴婢尚有生存的权力,而她的生命,完全掌握在她的俘虏者手中,一不如意,便可捏死。

        侍女走到她身后,最后为她将如云的发鬓抿了一抿,将长裾整理整齐,好心地提醒:“去见公子的时候,一定要千依百顺。公子虽然喜怒无常,但喜欢柔顺的女人。”

        公主转过脸去,凝望着外面的夜色与风雪。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惚,仿佛,这样的大雪让她感到陌生。抱起那架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古琴,她仰首凝望窗外,灯火阑珊处,歌舞欢宴之声隐隐传来。

        冰雪般的女子轻轻叹息:“好热闹啊。”

        “依太傅所见,何者为道?”

        “道者,万物生之术、日月行之密、天下立之器也。”

        “再问太傅,何者为天下之道?”

        “天下之道,柔道、仁道、霸道也。”

        “何由行之?”

        “衰世行柔道、治世行仁道、乱世行霸道。”

        “今者何世?当行何道?”

        “今者,治世已远、衰世未至,自是乱世,当行霸道!”

        “若行霸道,得之天下、失却人心,行之何用?”

        “霸道主,仁道辅也。乱世之时、群雄并起,霸道得英雄,仁道伏人心。”

        ……

        陡然一声高抛的丝竹,打断了二人锋芒尖锐的诘问与答辩。

        白衣太傅正襟危坐,眼睛只是看着厅堂中的歌舞,脸上却浮起一抹笑意,低低道:“大夫机锋凌厉,在下自叹弗如。”

        他一侧的简歌遮袖端坐,目不斜视,同样压低了声音,微笑道:“太傅胸藏丘壑,在下远远不及。”

        “大夫若胸无丘壑,如何诘问?”

        “太傅若心无机锋,安能相对?”

        两人依然没有改变姿势,都是盯着厅堂中的歌舞。他们一直压低着声音,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在身边同僚推杯换盏间,这两个人已经完成了一轮诘辩。

        今日正月初一,公子怀璧生辰,也是河西权贵们向公子怀璧恭贺新春的日子。加上今年朔方城捷报频传,堪称三喜临门,河西权贵们更是借机大献殷勤。公子怀璧的死对头顾雍都拉下面子让自己的弟弟代兄前来,给足了公子怀璧面子;公子府的岁寒馆里人声鼎沸,大有笙歌彻夜之势。

        而在另一边,同时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那坐在王览左手处的,究竟是何人?!怎么从未见过公子府有这等人物?如此,如此……”

        “如此惊为天人!与他一比,我府中那些姬妾都成了土女憨娃。能与王览那小子并坐首席,定然是公子怀璧青眼有加,嘻,恐怕……”

        简歌微微挑了挑唇角。是的,对于这样的议论,他早已麻木了。

        似乎所有的人,从来都在注意他的皮相。那些淫邪的目光、鄙夷的目光、怀疑的目光、不屑的目光,似乎,从没有人要试图去了解那层色相之下的心胸、抱负、智慧,甚至喜怒感情。

        一个男人生了这样的美貌,仿佛生来便背负了原罪——其实无论男女,在这个掠夺和杀戮成为筹码与天性的年代,倾城的容颜只是一种悲剧。

        心胸抱负?凌云壮志?不,甚至他们都忘记了他是个男人。

        只有一个人……

        简歌恍惚了一下,仿佛又看到那个稚龄少女,有着细雪一样的声音:“你的琴声,真寂寞啊……”

        “大夫,请。”王览对简歌举杯示意,行主客之礼。他笑容温文,仿佛没有听到飘入耳中的窃窃私语。

        “我不饮酒。”一身青色布袍的谋士静静屈膝跪坐在长几后的玉席上,微微垂眸,淡淡道。任厅堂中央的胡姬跳着风情万种的舞蹈、身边的同僚酒酣耳热,他对周围的热闹仿佛视而不见。


        自从他十九岁之后,就再也不饮酒了。

        “怀璧小儿连这样的绝色都能寻来,真是让人嫉妒……”

        “嫉妒?令侄可是河西呼风唤雨的人物,你我这些老朽,只能眼馋罢了……”

        简歌恍若未闻。

        王览也恍若未闻,微微一笑,举袖遮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不说话,自然有人看不过去,压一压这些老纨绔也好。

        “啪”的一声脆响,奚子楚忍无可忍,手中切烤羊腿的金错刀拍在案上。他身边的左千城来不及按住,他腰间佩剑弹剑而出三寸余,低喝:“再有一字不敬,滚出去!”

        满座的人被这声响和出剑惊呆了,看着奚子楚与被他怒目而视的对象——安西都护府都督顾雍的弟弟、河西王上卿大夫顾儒,与公子怀璧的叔父、因封地为邕,封号邕伯的嬴治。一位是顾都督的亲弟弟,一位是公子怀璧的亲叔父;奚子楚居然敢对这两个人出剑?

        一时之间,所有人惊住。高座上的公子怀璧也被惊动,他皱了皱眉,慢慢道:“子楚,你想对谁出剑啊?”

        顾儒恼羞成怒,怒道:“公子,奚将军不知何故对在下与邕伯出言不逊,还欲以武犯禁,好大的气魄啊!”

        嬴治立刻冷汗淋漓,急忙拦住,拼命对他使眼色:“误会,误会,一点……小小的误会,千万莫要打扰了诸位兴致啊。”

        奚子楚冷傲不语。公子怀璧皱眉,看向奚子楚身边的左千城。左千城是实诚人,老老实实回复道:“末将只听得上卿与邕伯说什么绝色,奚将军便大怒……”

        这听起来像争风吃醋,公子怒道:“子楚,你这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筵席之上动刀动枪,成何体统!把佩剑上缴,三日不得带剑出入!”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论爵位、官阶,奚子楚虽然是奚氏长公子,却只是虎贲卫一名中级将军,比起上卿大夫与邕伯不知道差了多少;论关系,邕伯是公子怀璧的亲叔叔,奚子楚不知道又远了多少。

        这可是冒犯上级、以武犯禁,是多大的罪名!公子怀璧提都没提,居然一个没收佩剑三日就解决了。连亲叔叔都不放在眼里,公子怀璧维护新贵、压制世族,可见一斑!

        顾儒脸色铁青,邕伯连忙在下面拉住他的衣袖。

        公子怀璧脸色稍霁,对顾儒与邕伯和颜悦色一笑,亲自执起一杯酒:“是怀璧管教无方,上卿与叔父请不要放在心上,怀璧赔罪了。”

        气氛这才又真真假假地热烈起来。与公子怀璧并坐的贵客、特使姬骧似笑非笑道:“可真是难为你了。”

        先兵后礼,既要震慑他们、还要堵住他们的嘴,这种玩弄人心的把戏,公子怀璧似乎乐此不疲。

        “这群老蛀虫,”公子微笑亲切,低低的声音里却杀机毕露:“迟早要收拾他们。”

        “这是前几日偶得的一班女乐,是龟兹女子,”太卜署少卿霍豫守的脸笑成一朵花,急忙上来打圆场,对公子怀璧拱手道:“虽比不得公子府中的绝色,但器乐歌舞尚可入目,人也有趣,下官就斗胆给公子献上来了。”

        公子怀璧转过脸来,和悦道:“霍少卿客气了。”

        一众女子,约有十二位,从一侧缓缓走了上来,站在中央,各自手执琵琶、笙箫、筚篥,柔媚地屈身行礼。

        自从公子怀璧归来,河西权贵们为了讨好这位铁血的实际当权者,简直费尽心机、争奇斗巧。凉州城本是丝路重镇,珍奇宝物司空见惯,更何况是在权力之巅的公子府?公子怀璧又是少年英俊,送美人的总是比送珍宝的还要多。

        这太卜署少卿霍豫守是凉州老权贵、官场常青树,八面玲珑、专工权术;他并不明确表明自己是王府一方还是公子府一方,巧妙周旋于河西两股势力之间。从没有人见过他脸上除了笑容之外的第二个表情,王览说他“口不臧否人物,面绝怨怒之色;沉沉如陂塘浊水,深浅不辨”,从此“陂塘少卿”的名称不胫而走。

        那群女子抬起头来,果然都是十分妖娆的胡姬。最引人注目是为首两名女子,居然长得一模一样;一位手执琵琶,一位手执排箫,栗色长发、碧色眼眸、皮肤雪白,纱衣下露出一截小蛮腰,妖娆的曲线,柔软得像一段棉,饱满多汁得像水蜜桃。

        她们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但胡姬少女已经发育完全。河西权贵有喜欢少女的风气,流传着“腿如春笋芽,胸似于阗玉;何由晚不起,恣怜二八女”的狎谑。这两名龟兹少女的妩媚艳冶中尚有一种娇怯,体态风流,却怯怯不敢直视公子怀璧,格外让人怜爱。

        公子怀璧挑了挑眉,微笑道:“有意思。随便演奏一曲吧。”

        这些胡姬女乐开始演奏起乐曲,居然是迎合中原贵族喜好的《慢莺啼》,柔靡淫媚的调调,是专助以筵席狎乐的靡靡之音。

        “真是一对美人儿,”旁边几名官员窃语:“就是不知道玩起来有没有看着那么有趣。”

        这群女乐技艺不可谓不高,气氛立刻软靡起来,莺声燕语、琼浆玉液、熏香暖馥,只让人昏昏欲睡,沉溺到这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里。

        霍豫守殷勤道:“公子满意否?”

        公子怀璧微微闭了眼,一手捏着一只白玉杯,一手轻扣节拍。侍女手捧乌金酒壶立在身边,随时为他添酒。红酥手、弱柳腰,慢莺啼、啭春晓,这样的美人膝、温柔乡,纸醉金迷的销魂窟,真是但愿长醉不愿醒啊。

        闻言,公子怀璧笑道:“真是销魂夺魄啊。”

        他懒懒睁开眼睛,霍豫守吃惊地发现,与他慵懒的姿态完全相反,那墨蓝深邃的眼睛里清醒明亮、高深莫测:“美则美矣,可惜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灵性。这种郑卫之声,醉生梦死、消磨意气,不宜沉迷啊。”

        霍豫守连忙道:“那公子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


        他话音未落,突然“铮”的一声,传来一声清越的琴音。

        这一声古琴的清商调,仿佛夹带着外面的风雪而来,冲进岁寒馆,一下子冲淡了温靡软媚的气息。

        紧接着又是一段音符,铮铮淙淙随着夜色和风雪飘了过来。还是那首《慢莺啼》,被这一架古琴弹出来,偏偏就再也没有了那种软媚轻靡的调调,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洁清寒。

        喧闹的人一时怔住,忍不住一起向门口望过去,就见一名女子,广袖长袍,抱着一台古琴,慢慢走了进来。这实在是有点出人意料,所有人怔忡的时候,没有人看到那淡漠的谋士简歌蓦地抬起头来,脸色瞬息大变。

        公子怀璧轻轻敲了敲玉杯,笑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