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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五章 蔷薇



        杀伐之声震彻了西北的夜空,五胡联军如神兵天降,像大潮一样卷向朔方城的时候,三国联军驻地、朔方城东南百里之外的沙枣林尚在沉睡之中。

        大帐之中,女将军一身戎甲未脱,发髻束在头顶,正在对着一盏灯烛翻阅宗卷,烛光照在她脸上,照出聚精会神的眉宇间淡淡的风沙痕迹。她翻过一册案卷的时候,一封信笺掉了下来,女将军慢慢捡起来,眼睛里浮现一丝微笑。

        这是当日她手持三国兵符、离开朔方城奔赴沙枣林,来力震三国联军之时,王览交给她的一封书信。信中殷殷嘱托,作如是说:

        “将军承白氏风骨,有抗拒强胡、平定河西之志,可谓少年英才,不可多得。今五胡强兵压境、河西之势云谲波诡,当此危急之时,以三国联军托之将军,将军任重,不必多言。三国诸将军皆半生戎马、狡黠傲慢之辈,而将军以韶龄而凌驾其上,必多心怀不忿、明擎暗制。今以三国相托,将军当放手施为。岂不闻兵法有云:将者,杀伐决断、恩威并施,宽以待士、严以军纪,智、信、仁、勇、严也……”

        她不过双十年华、又身为女子,甚至连军衔都没有,与虎贲卫任何一名名震大漠的将军比起来,她都太过默默无闻。在这五胡强兵压境的时候,王览居然以如此重任相托,手持三国兵符、统领七万联军,不可谓不看重。

        她来朔方第一天,就是追随在太傅身边,看他处理军务、探讨军机,太傅从不掩饰,反而更是有意对她潜移默化地进行指点。在三国夜宴的时候,王览对三国主将出言挑衅、激孙致与她一较高下,事后想来,也许更是有意为之,意在让她在三国主将面前一展锋芒、以武立威,从而使三国将军对她心生忌惮,接掌三国兵符就顺理成章。

        王览苦心计划,只为给她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从伐梁之役到朔方之战,一路种种,如果说感觉不到虎贲卫对她的苦心栽培,那就是自欺欺人。

        但是,有一点无可忽视,那就是背后示意这一切的人。其实最终,锻炼她、栽培她,安排好一切、把她托付给河西王太傅的人,是那个人。

        那个人……

        残烛跳跃,爆裂一枚灯花。

        嘴唇一阵刺痛,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狠狠咬住了唇瓣,如此用力,像是在竭力克制着心底剧烈翻腾的什么东西。女将军皱了皱眉放开,她是将军,将军是没有性别的,一切小女儿的娇态她都不能有,否则,军威何在?

        大风呼地掀开了帐帘,外面陡然一震喧腾,惊破了深夜的寂静。白璧晖一惊,悚然站起来。

        “将军!将军!”一名武士冲进大帐,甚至来不及通报:“出事了,朔方出事了!”

        “什么?”女将军神色微变:“慢慢讲。”

        “朔方城,事先没有丝毫预兆,胡人突然开始攻城了!”武士满脸是汗,嘶喊:“甚至来不及传令下来,朔方城已经被围上了!”

        白璧晖悚然震动,掀开帐帘大步走出,大帐之外、朔方城方向,万马奔腾的杀气直压过来,沉沉的夜空一片火光,半壁通红。她举目望去,在东面凉州城的方向,兵马奔腾的声音已经隐隐间滚滚而来——

        杀伐之声已惊破百里夜色,箭已在弦上!

        左贤王已经等到了他的时机了么?为何是今夜?

        这场酝酿许久的决战终于爆发,而恍惚之间,白璧晖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把每个人的精神拖到了紧张的顶点,时时刻刻在警惕着那虎视眈眈的漠北雄鹰突然发难,双方都在跃跃欲试,都在伺机而动,那一直在脑海里紧绷的期待突然到了眼前,一时却不能相信是真的。

        但这是真的,西北的火光,全军的震动,都在说明,雄鹰终于不愿再等待下去,在这样一个深夜,猝不及防地伸出了他的利爪!

        无论如何,她的考验,终于来了。

        没有人在她身边教导,没有人对她隐隐嘱托。这场攻城之战是场突袭,朔方城形势不明,但必然十万火急,而她手握三国联军七万、持三国兵符,驻守在沙枣林,是朔方城的后盾——终于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刻么?

        这是她第一次,不再有任何依靠,独自面对一场变幻莫测的战局。

        女将军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将军,白将军!”

        帐外一阵脚步匆匆,三国联军的诸位将军大步走来:“将军,胡人开始攻城,我们作何打算?”

        白璧晖蓦地转过身,三国联军的十六位将军拥簇着各自的主将齐聚帐下,一时将她团团围住。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我等既是朔方的后盾,应立刻急兵前去,与朔方守军里应外合,以免朔方被动。”白璧晖果断道:“传令官,传我军令,三军立刻戒备,出营布阵、奔赴朔方!”

        “白将军,”北燕主将孙致阴阳怪气道:“羌胡攻城,出人意料,我三国联军是坚守沙枣林,还是奔赴朔方,还是去截击羌胡后路——我等如何自处,至少听一听诸位将军的意思吧。依末将之见,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省得中了左贤王的圈套。”

        一时间十余双眼睛一齐玩味不已地盯着女将军。

        对于虎贲卫这名手持三国兵符的女将军,这些三国老将无疑是瞧不起的。女将军三国不是没有过,但这位白氏后人跑虎原之上三剑退贤王,虎贲帐中让三国主将颜面扫地、力夺兵符,涅槃之剑一时震动三军,锋芒之盛,让人难以逼视。这些老将们虽然有意轻忽,却不敢随便造次。

        但是,搏杀之术的高明只能为她赢得三成称许,她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在这些老将们面前根本没有威严。

        白璧晖轻轻够了勾唇角,慢慢握紧了执剑的右手。

        很显然的,面对如此年轻的女将军,三国将军谁也不服。这一次,是借机“逼宫”。


        只是此刻,没有河西太傅站在她的身后了。

        “孙将军,朔方军情危急,”白璧晖缓缓看过诸位将军:“兵贵神速,胡人已兵临城下,若朔方有失、胡人突破朔方防线,眨眼之间就会踏平沙枣林。试问将军,我三国联军苦守沙枣林又有何意义?”

        “白将军是执意发兵了?”一名满面虬髯的黑将军大笑:“白将军小小年纪,打过几次仗,杀过多少胡人?跟我们讲什么战术,还是讲讲怎么绣花吧!”

        众将军一时大笑起来。

        他们的想法白璧晖十分清楚。若是河西获胜,三国可抢掠胡人奴隶、得到公子怀璧许诺划分的城池;若是失败,无非是坐山观虎斗,河西陷落,反而为北陆诸侯除去一个强大的对手和眼中钉。三国各自心怀异志,各自保存实力尚且营营不及,又怎么会过多关心朔方存亡?

        而三国联军驻守朔方城之后百里的沙枣林,便是作为朔方防线的后盾。这场联盟,公子怀璧的本意,是为避免北陆三国趁河西疲于应付胡人的时候落井下石,并且可以借“联军”之名鼓舞士气、震慑五胡。

        当然,精明如公子怀璧,并不打算纵容他们。五万兵力,如果可为我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于是,便有此刻白璧晖站在这个地方,手中握着掌控三国兵力的最高权力象征——兵符。

        “将军的意思,是要违抗军令了?”白璧晖慢慢道。

        “白将军脚踏我三国大营,对我三国将士,以为拿我三国的兵符就可以玩弄我等于股掌之中?”那位粗黑的许将军眼角瞟了瞟北燕主将孙致的脸色,大声道:“朔方形势不明,末将以为须从长计议,不可贸然送死!”

        “许将军许梁,北燕高平郡阳城人,师从孙将军之父孙冕将军幕下。”白璧晖不动声色,看着许梁:“如今是北燕殿前上将军,此行为三国联军北燕主将孙致孙将军的副将,不知对也不对?”

        北燕殿前上将军,此行北燕副将,在军中位置仅次于孙致,不可谓不高。

        “哈哈!”许梁笑道:“你既然知道老子大名……”

        他话没说完,白璧晖厉声道:“违抗军令,蔑视军法,其罪当诛!来人,给我拉下去,砍了!”

        诸位将军悚然变色,白璧晖身边两名武士愣了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许梁大吼:“你敢杀我!我堂堂北燕殿前上将军,你敢杀我……”

        一道温热腥甜的液体喷到他的脸上,许梁的话堵在嘴里,白璧晖身边的一名武士轰地倒地,脑袋滚了下来。

        没有人看到她什么时候出的剑,只能看到火把照耀下,女将军手中长剑上一滴滴往下滴着浓稠的血。诸将军一口气堵在喉咙间,她回身一剑,只看到一道暗光在月色下沉沉滑过,像闪电掠过眼前,另一名武士猝不及防一声惨叫,脑袋随之落地,飞溅的血沾湿了前面将军们的战袍下摆。

        她身后一队亲卫如一尊尊夜色里的魔神,大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拱卫在她两侧,全部全副铠甲,只露出两只寒光逼人的眼睛。

        女将军从怀中掏出兵符高高举起,眼睛里冷光逼人:“兵符在此,谁敢违抗军令?军法处置!”

        诸将军抽一口冷气。中山与陈国的两名士大夫主将几乎昏倒,后面的将军急忙托住。

        眨眼之间,便是两颗人头落地。面对逼宫阵仗的三国将军,女将军锋芒如剑,面不改色。

        果然是那跑虎原上,可以三剑退贤王的白氏血脉、涅槃之剑的传承者!

        那火红的身影像灼疼了诸位将军的眼睛,一瞬间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浮现出这个念头。他们终于明白为何王览会敢派如此年轻的女将军前来——漠北的雄鹰都在这火焰蔷薇面前被逼退了利爪,这沉默寡言的女子,看似没有锋芒,而锋芒毕露之时,惊人的气势压过了所有的人。

        如此杀伐决断!

        一时之间,前来“逼宫”的诸位将军静了下来。

        女将军断然下令:“来人,给我拖下去,砍了!”

        武士们大为震动,终于明白女将军军令如山,这一次毫不犹豫,一拥而上将许梁一把牢牢揪住,许梁悚然反应过来,急声大吼:“白璧晖!我堂堂北燕殿前上将军,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白璧晖冷笑:“违抗军令一条,够你死十次!还不快把他给我砍了!”

        武士们托着许梁出去,许梁疯狂挣扎,一路吼叫:“将军救我!孙将军救我!救我啊!……”

        孙致这时才回过神来,急怒交加:“白将军,大战之前,你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将士士气受挫,你如何负责?!”

        “说得好!”白璧晖大喝一声,冷厉的目光扫过三国联军的诸位将军和亲卫武士:“大战之前,不图一搏求生,只会贪生怕死,这种人留下来,才是灭我士气!沙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女将军转过身,冷冷看向孙致,孙致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孙将军,大战在即,你指使许梁蔑视军法、扰乱军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你身为北燕主将,摘下你的簪缨,斩其三剑、遍传三军,以示警戒!”

        三国联军将士撼然震动,女将军面对诸将军,高举兵符,厉声道:“五胡来犯,今日一战,岂止是为河西,更为北陆河山,为我们共同的家园!军情危急,若我辈贪生怕死,胡人铁蹄之下,我三国将士便只有死路一条!今白某有幸得领三国兵符,率领三军,便是要护我河西、守我北陆,誓与诸军将士共存亡!诸位是愿与我同心戮力、誓与胡人决一死战,还是甘心就戮,就等着胡人的□□砍到我们的脖子上!”

        女将军站在熊熊的火把之下,一身戎甲,眉宇间意气豪迈、英姿勃发,将士一时热血沸腾,齐声大喝:“决一死战!”

        白璧晖大喝:“好!传我军令,三军将士整装待发,即刻奔赴朔方!”

        军校们飞身上马,数十人一队,吹响尖锐的号角,向各营飞奔而去,三军震动。

        追随太傅的时日不长,倒是在滔滔雄辩的方面颇有受益。

        女将军够了勾唇角,只是太傅是政治谋略、纵横之术,而她,是真心实意的流露。

        白氏血脉,不念私利、不弄权术、不慕富贵、不惧生死,他们,只为守护、为战斗而生。

        她微微垂下眼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掌心渗出的汗水已经冷了下来,女将军默默举起手中的剑,用一块布擦去上面粘稠的血。

        她多年游历西域,杀过很多胡人、敌人、对手,却从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

        历史总是在遵循一种悲剧性的规律前进,文明的进步与盛世繁华的成就,总是要付出道德与鲜血的代价。

        当你踏上历史的舞台,就再没有了选择的自由——也许,这便是命运。

        白氏的女将军手还在微微颤抖,掌心的汗水还有点黏滑,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握紧了掌中的剑。

        她沉声道:“为我牵马!”

        武士立刻飞奔而去。一排排战马刨动前蹄,低低咆哮。女将军翻身上马,她身后的亲卫立刻随之上马,整齐利索,简直像机械一般。

        战马长嘶,声动夜空。

        女将军勒住马缰,却突然皱起了眉头,侧耳而问:“你们听到了么?”

        一名百夫长已策马飞奔而来:“将军!东面凉州城的方向,有一支军队直冲三国驻地而来,不知敌友,现在已在五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