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来者可能是什么人?”
白璧晖在战马之上,凝望前方:“来的并不特别快,似乎并没有急兵援救或者强兵突袭的意图。”
身边的武士低低自语:“那会是什么人?将军,要不要趁他们立足未稳,冲他兵阵?”
更近了,火光中双方已经可以看到各自打出的旗帜,只是夜色浓重,看不清旗号。
女将军冷静道:“来者不知敌友,不可轻举妄动。举火把、打旗语,严阵以待、以示警告!”
这一路来路不明的人马正在迅速逼近,三国联军只能暂缓出发,原地待命。武士举起联军大旗在半空挥舞,熊熊的火把举起起来。来人压下了行进的速度,却依然径直前行。越来越近,对方高举的大旗飞扬地映入眼帘,策马立于大军之前的白璧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
奔腾而来的兵马在距离三国联军兵阵三百尺处押马停下,前方重甲骑兵迅速闪开两侧,中军之中一辆战车驶了过来,两边两位一身重甲的将军严密护卫,其中一名打开了红荆之花的旗帜,战车上的人站了起来,大笑着对白璧晖远远拱一拱手:“白将军,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红荆之花,是河西顾氏的家徽。
顾雍!
顾雍笑道:“白将军,可是要整装待发,奔赴朔方?”
白璧晖眼睛里的错愕一闪而逝。她策马缓缓出列,身边同样两名全身重甲的将军紧紧追随,停在距离顾雍丈余之处。女将军神色不动,拱手还礼:“都督消息好快,朔方战事已传至凉州了么?都督大军夜行,却似乎并没有急兵奔援朔方的意思,反而来到我三国联军驻地,是什么意图?”
“白将军敏锐大气,已然颇具名将之风,真是进步神速啊!”顾雍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惊异,大笑道:“老朽此番前来,不是为了救朔方,而是为了救白将军你啊!”
顾雍拈着花白的胡须,眼睛里精光一闪:“世侄女乃是一代良将之才,就这么贸贸然去朔方送死,岂不可惜?”
白璧晖不动声色:“大都督此话怎讲?”
顾雍面带微笑,慢慢道:“公子怀璧八年来穷兵黩武、盘剥商旅以充军费,使我河西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百姓怨声载道!河西王此番决意顺应民心、平息烽烟,使我河西得以保得和平、休养生息。老朽今日,便是奉河西王之意而来——”
他慢慢道:“欲与左贤王诚意讲和,以求双方化干戈为玉帛、结为兄弟之好!”
白璧晖悚然变色:“这不可能!”
顾雍冷笑道:“此番老朽前来,便是取朔方城十万虎贲叛逆之头颅以示讲和之诚意。这次朔方之战,从来不是抗拒羌胡,而是诛除叛逆!”
他声音并不大,此时却像惊雷一般,让白璧晖与扈卫的将军悚然震动,同时脸色大变。
顾雍提重兵深夜奔赴朔方,敢说出这样的话,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却极有可能——凉州城也许真的有什么变故了!
两名护卫将军勃然大怒,大喝一声横戈而出,被女将军挥手制止。
白璧晖冷笑:“都督可是在说笑?左贤王被困朔方城外、都督远在凉州,公子怀璧尚且掌控河西大局,只怕鹊桥难架,都督有意、贤王无心!”
《九州武备志》第三十六卷四章《谨候篇》,便首列此讲——故师出以律,失律则凶。律有十五焉,一曰虑,间谍明也;二曰诘,谇候谨也……
军律最重要的两项,便是情报与细作。一是虑,要详加谋划,明确敌情;二是诘,严密盘查,搜集情报。
虎贲卫号称战无不胜,和他们情报工作的繁密细致有很大关系。公子府的情报网一向极其精细而控制力强大得惊人,当初白璧晖混入丝路商旅、远未入凉州城之时,公子府已经拿到了她自西域归来的情报。如今顾雍被公子怀璧牵制在铁桶一般的凉州城,左贤王被虎贲卫牵制在朔方城外,相隔五百余里;而朔方城有虎贲卫细作严密往来、勘察情报,凉州城有公子怀璧掌控兵权、明擎暗制,都督欲与作贤王有细作情报交往,几乎不可能躲得过虎贲卫的耳目。
顾雍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暗光,微笑道:“老朽与贤王相隔遥远、不通音信,可惜,如果那为老朽牵线搭桥之人,就在朔方虎贲卫军中呢?”
“至于公子怀璧,”他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道:“恐怕此时正作客河西王府之中,与王爷把酒言欢、以叙兄弟之情,忘乎所以、无暇他顾了吧!”
白璧晖脸色陡变,身上的血似乎一下子涌向了头顶。
他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凉州城真的有大变突生!
那个人呢,那个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难得倒他的男人,他已经倒下了么?!
顾雍突然大笑道:“我一万铁甲军精锐,恐怕现在已经敲开朔方城们了吧!世侄女一代将才、手持三国兵符,何必前去朔方送死?若是今日率军归顺于我,老朽定当悉心栽培,助世侄女重现白氏荣光!”
白璧晖突然明白了——
“朔方之战,从来不是抗拒强胡,而是诛除叛逆!”
“老朽与贤王相隔遥远、不通音信,可惜,如果那为老朽牵线搭桥之人,就在朔方虎贲卫军中呢?”
仅仅这两句话,透露出多少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的环节。这是一个多么大编织得多么精密的网,左贤王都变成了设计者利用的棋子。他把朔方城变成了捕猎的陷阱,以五胡联军为诱饵,引诱虎贲卫这头猛兽的精锐主力一支支从凉州奔赴过来跳进去;而现在,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伺机绞杀,诛除殆尽!
这老狐狸,早已与羌胡暗中勾结,这一次是要把朔方城十余万将士的性命卖给左贤王。
朔方城危,危在旦夕!
白璧晖骤然醒悟,今日顾雍前来,是为了阻止她,阻止她向朔方出兵援救。
三国联军背后是三国诸侯,他不能对联军随意出手,得罪北陆诸侯、尤其是霸主燕侯,于是便来巧言劝说,希望她撤军归顺。
他是不给朔方城的虎贲卫留下丝毫的生机和后路!
女将军悚然震动,甚至不再多说一个字,就要拔转马头,急兵前行。
“白将军!”顾雍看出她的意图,大喝一声:“你还要去援救朔方么?你忘了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女将军火红的背影骤然一僵。
“你忘了是你父亲的头颅是被谁砍了下来,盛在木匣之中、被送回凉州,死不瞑目?”顾雍厉声喝道:“这就是你报仇的好时机!名将白烈的眼睛在天上看着,看着他的女儿如何做!”
女将军全身都颤抖起来,好像全部的血液霎时间一起涌上了头颅。
白璧晖啊白璧晖,你真的已经忘记白氏为何满门凋零、数百年的荣光一朝崩摧,你为何孤影独行远走大漠、脱下红妆握起长剑?
杀父之仇!
你忘记了吗,忘记了父亲血肉模糊的头颅,那双目眦欲裂、不曾瞑目的眼睛?
你甚至对那个男人……
她骤然按住心脏,十指用力,似乎想把那扑通扑通跳动的东西挖出来。
“白将军,”顾雍厉声道:“你已经把杀父之仇忘得干干净净了么?!”
放弃朔方!十万虎贲铁骑毁于一旦,那个男人的基业再难重建、凉州羽翼被诛除殆尽,之后——要他死,只是易如反掌的事。
只要她押住三国联军、拒不出兵,朔方城腹背受敌,五胡联军踏破防线,覆手可待。
到那个时候,胡人铁蹄踏破这片被称为河西粮仓的肥沃土地,屠城杀戮、坚清壁野,河西走廊这半壁河山从此不属中州,故土家园变成胡人的牧场,河西百姓被烧杀抢掠、流离失所……
到那个时候,白璧晖,你又如何对得起白氏的家训——马革裹尸,护我河西!
白氏名将,不念私利、不弄权术、不慕富贵、不惧生死,白氏的将军,是为守护这片土地而生,为守护家园而战斗!
女将军几乎捏碎马缰。
“你忘记杀父之仇了么!你对得起身体里白氏的血么!”
那么,你记得白氏的荣光与家训么,你对得起殷殷期盼的河西百姓么!
她远走西域十余年,千里飘摇,风霜磨砺,是为了什么?为了报得家仇、以偿国恨,重现白氏名将的荣耀,继续守卫着这片白氏守护了数百年的土地……
而家仇、国恨,居然是相冲突的时候呢?
这座天平的两端,要如何抉择?
如果选择去援救朔方、站在公子怀璧那边,那就是要放弃杀父之仇;如果要报杀父之仇,就要放弃朔方,背叛了白氏家训、民族大义。
你该如何做,白璧晖,白氏的女将军?
黑夜终于过去,夜色由浓黑变成墨蓝,晨曦的薄雾渐渐升起。而抬眼望去,西北的方向夜色依然浓重,半面的天空似乎被血与火染得通红。
冲天的烽火与杀伐声中,这片土地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