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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锦帕



        聂三有一双如星辰般明亮却极为冷淡的眼睛,被他那么冷冰冰地看上一眼,再热的天气里也如同被迎头浇上了一瓢雪水,从心窝里透出寒意。

        王媒婆满脸的肉一阵哆嗦,尴尬地收回手,瞟了躲在聂三身后的小香一眼,暗骂了句小兔崽子,瞬间换了副笑脸靠近一步道:“哟这不是聂三师父么?今天怎么有空来镇上走走?”

        小香平日里喜欢缠着聂三师父长师父短,听着只是亲昵淘气,王媒婆花枝招展地扭扭捏捏称呼一声聂三师父,却是生生把聂三喊老了几十岁。

        聂三玄玉般的眼中微微有了暖意,却是对着小香说道:“我去酒肆买坛酒。”也不理会王媒婆,转身便往东街走,他足下像是不沾尘土一般,飘然欲仙,虽是一身粗陋的青黑布衣,却隐隐透出些难掩的贵气。

        小花狗见主人走远,在小柳胳膊底下嗷呜叫了一声,用力挣脱了跳下地去追聂三。

        桃花镇上的人都认得聂三,但和小香更熟,脂粉摊后的张老头儿笑着打趣道:“小香,你师父买酒做什么?是拿去义庄里头给鬼喝,还是拿去桃花溪边醉鱼呀?”聂三不喝酒,镇上的人也都知道,听得他说去酒肆沽酒,连王媒婆都有些惊讶。

        小香朝张老头儿扮了个鬼脸:“张爷爷你又取笑我啦,我再也没去溪边倒过酒啦。”小香七八岁时跟着聂三在桃花溪边学钓鱼,嫌鱼儿上钩慢,偷了聂三做菜的料酒倒入小溪里,等了大半天也没见鱼儿喝醉浮上来,气得摔了鱼竿在溪边大骂了很久,镇上有人经过,瞧着稀奇,听了个七八分回来一传,全桃花镇都知道了这事。

        张老头儿捋着白胡子嘿嘿地笑:“那你说说你师父今天买酒做什么?”小香偷偷瞧一眼叉腰立在街心的王媒婆,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我跟去看看。”当下眨了眨眼招呼了小柳要溜,刚走出几步,王媒婆扭着粗腰追上来一把抓住小香破破烂烂的衣袖,尖声道:“聂小香,你给老娘站住!”

        只听得嘶啦一声,小香那只原本就褴褛破旧的衣袖越发破烂,半幅袖管都被王媒婆扯在手里,小香顿时大怒,这乞丐服虽然破烂,却是师父一针一线特地用零碎布头给她拼做成的,平日里她不知道多爱惜,今天居然给这胖婆娘撕破了,她恼得劈手夺过王媒婆手里的半截衣袖,一头撞过去又把王媒婆撞翻在地。

        “你敢得罪小香小爷,赶明儿让镇上叫花子全去你王媒婆家里头讨饭!”小香手中的碧绿竹棒伸过去戳了戳狼狈爬起的王媒婆,乐得直拍手,“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狗急了也会跳墙。”小柳伸过头来好心地提醒,小香刚要点头,忽然意识到这是把自己骂成了狗,连忙闭了嘴瞪了小柳一眼。

        王媒婆气得脸色发青,将花手绢往腰里一别,张开五指杀气腾腾就朝小香扑过来,小香仗着有聂三教的轻功,左一闪躲右一避让,次次都叫王媒婆扑个空,街头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刺耳笑声让王媒婆涨红了脸,狠下心今天非要抓住这讨嫌的小鬼折磨一番才甘心。

        小香笑嘻嘻地蹦跳了一阵,见王媒婆鬓发散落钗环歪斜,模样狼狈得不行,忽然就有些愧疚,跳开几步摇着手大声说道:“不玩了不玩了,你撕坏了我的衣裳,我撞了你两下,咱们算扯平了好不好?”

        王媒婆气喘吁吁地收拾好散发,瞪了小香一眼,慢慢走到她跟前,扬手就往小香头脸扇去,小香没料到她还有力气打她,心中大骂一声该死的胖婆娘,正要再施展轻功避让开她肥厚的手掌,忽地身旁多了个人,闪电般架住王媒婆的手,温和笑道:“小娃娃顽皮捣蛋,王姑娘何必与她计较?”

        小香抬头一瞧来人是苏星海,也不道谢,心虚得掉头就跑,苏星海气定神闲,反手一勾把她的纤细手腕扣在掌中,任她百般挣扎也甩不脱。这时候小香就开始后悔从前偷懒只学了轻功,从不不好好跟着师父学拳脚功夫,否则今天也不至于这么狼狈,折了她桃花镇丐帮分堂主聂小香的威名。

        “既然这位公子出面说情,那我今天就饶了这小兔崽子一回。”王媒婆听得苏星海和气地叫她王姑娘,心里舒坦了几分,拢了拢鬓发,又恶狠狠瞪了小香一眼,依旧扭着水桶腰走了。

        小香挣脱不开苏星海的钳制,朝小柳使了个眼色,小柳心领神会,撒腿往东街酒肆去找聂三搬救兵,苏星海却忽然松开手,怔怔地看向小香手肘处。刚刚王媒婆扯烂了小香的衣袖,她的大半条胳膊都露在了外面,虽然向来是男孩儿般泼辣的性子,被人目不转睛盯着看也有些心里发怵,小香倏地把胳膊藏到背后去,扬起下巴问道:“大庭广众盯着大姑娘白白的胳膊看得直流口水,苏堂主你害臊不害臊!”

        苏星海收回目光温和地笑了:“聂小香,你也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么?”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挑雪白的锦帕递给小香:“你要管这镇上的乞丐,我让你管就是了,丐帮也有净衣派,你何必穿得破破烂烂,还把脸抹得这么黑?”

        小香不吱声,心里却道:穿得干干净净的还像叫花子么?她原不想擦脸,念及聂三爱干净,也就接过锦帕仔仔细细把脸上的锅底灰都擦掉了,再看那锦帕,雪白中染上大片大片黑云,将上面绣着的几枝桃花都污了,她不好意思地干笑一声道:“这帕子我拿回去洗洗改日还你。”

        “你要喜欢,送你便是。”苏星海大方道,笑了笑又问她,“你手肘上三寸处那是胎记还是……”“小时候师父给纹上去的。”小香低头瞅了瞅手臂上一朵指甲盖大小的桃花印记,笑嘻嘻道,“听说我是被爹娘丢弃在桃花林子里的,所以师父给我纹了朵桃花。”

        “你师父是……”苏星海不解地问,他两年前来桃花镇时认得了聂小香,倒是从未听说过她有个师父。

        小香将半截撕下的衣袖套回手臂上,笑得双眼眯成了月牙儿:“师父就是师父。”苏星海一愣,她忽然又防备地退了一步问道:“苏堂主来桃花镇上不是为了和我聊我师父吧?”莫非是她自立桃花镇丐帮分堂的事被人告发了,所以苏星海大堂主特地亲自下来惩戒她?

        苏星海眼神微微一闪:“不不,我只是顺道经过。”

        小香舒了口气,乌黑明亮的双眼如琉璃般通透明澈,一笑起来,更是俏皮可爱:“那就好那就好,我以为你苏大堂主开春就要来我的地盘打秋风。”她满口江湖话,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添了几分老气横秋之感。苏星海笑着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再问她几句,忽地远处一阵狗吠,一只满身黑黄斑点的花狗凶狠狠地扑过来对着他龇牙直叫,苏星海下意识退了一步,听得近处有人冷淡地唤了声:“小花。”小花呜咽一声,竟乖乖地闭了狗嘴不吱声。

        来人是聂三,他左手提了一坛陈年花雕,右手里提了个巴掌大的盒子,小香见到那盒子,眼睛直放光:“师父!”

        “芝麻酥,拿去。”聂三将盒子递给小香,也没去看苏星海,只是淡淡道,“走吧,回家。”

        小香雀跃地抱着盒子,挥舞着碧绿的竹棒在前头跑着,跑出老远才想起来苏星海还在,笑嘻嘻地回头朝他挥了挥手:“苏堂主再会!”

        苏星海立在原地,有些惊讶,聂三比他还高几寸,又生得太过年轻俊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猜想,聂小香那捣蛋鬼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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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三有些生气了,小香觉察得出来。回了竹屋,小香洗干净手脚,换下破烂乞丐衣,正想偷偷藏起来晚上自己缝补,聂三取了盛着针线的篾编小竹篮进来,看她一眼道:“还藏什么,拿来。”

        小香只好从床下木箱上拿出衣裳老老实实地交给聂三:“师父,那胖婆娘打我……”聂三不做声。“师父,她先啐我,骂我讨嫌……”聂三还是不做声。“师父,我胳膊被她抓破啦……”聂三终于有了反应,冷冷看了小香一眼:“可还记得两年前你要去做花子头儿是答应过我什么?”

        不惹事,不斗殴,不欺生,不凌弱。

        小香吐了吐舌头,望着聂三冷淡的俊俏面庞,心里道:师父不过才二十七岁,怎么总是板着脸像个老头儿?要是笑一笑该有多好。她心中想着,趁聂三专注给她缝补衣裳,挪过去坐到聂三身旁,抱着聂三胳膊笑嘻嘻道:“师父你要是时常笑一笑,包管王媒婆会说你是桃花镇上最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郎君,而不是苏大堂主。”

        聂三轻轻哼了一声,脸上神色已经缓了许多,小香趁热打铁从袖中摸出聂三给她买的那盒芝麻酥,取了一块强行喂入他口中,笑嘻嘻地拍马屁道:“师父最好师父最俊,师父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聂三勉强咽下甜腻的芝麻酥,气也消了大半,缝好衣裳,取了瓶膏药来吩咐道:“手伸来。”

        小香撸起衣袖,露出被王媒婆的长指甲抓出的几道红痕,聂三给她涂药时,她便假装很疼,哎哟哎哟叫唤了几声,聂三横了她一眼,她反而叫得更大声。

        涂好药,小香一抖衣袖,正要站起来,一条锦帕从袖中掉出,正好落在聂三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