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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故人



        雪白一条锦帕,嫣红的是桃花,黢黑的是锅底灰,轻飘飘落到地上,展开一角金线绣着的“星”字,小香一把捞起大大方方地塞回袖中,聂三微微一怔:“哪来的帕子?”

        “苏堂主的。”小香捉着聂三的宽大衣袖把玩着,嘻嘻笑道,“好好一块干净帕子,让我一擦,尽是灰,原想洗干净还他,他却说不必,送我啦。”

        聂三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小香拈了一片芝麻酥塞进口中,忽地想起搁在外屋窗台上的酒,好奇道:“师父买酒做什么?”

        春日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落进屋内,聂三背着光坐着,沉默了片刻道:“沈员外今天来家中说亲。”

        小香叼在嘴里的一片芝麻酥差点掉地上,连忙摆手:“不不不,师父,我还小,你可千万别答应沈老头儿!”

        虽然听师父说过这个沈丰沈员外曾经救过师父一命,但仗着对人有救命之恩强迫师父把她嫁给老头子做姨娘,这也太为老不尊了!

        聂三冷淡中微有笑意:“你想到哪里去了?”

        小香张大嘴,震惊地指着聂三:“师父,莫非那、那老头子看上的是师父?”她蹭地站起来,破口大骂:“什么三乡四邻里最得贤名最乐善好施的菩萨心肠沈员外,竟然也是个满肚子龌龊玩意儿的腌臜老头子,他要是敢再来,小香我让他变成铁拐李!”

        趴在桌下打盹的小花也抬起头来嗷呜一声,像是附和一般。

        聂三没有吱声,许久才道:“沈员外有意招我上门为婿。”十一年前沈丰救了聂三一命,分文回报不取,如今只是提了这样一个要求,聂三知恩图报,却不愿这样报答。

        小香惊惶地跳了起来:“师父要是入赘沈家,我去哪里?”她抱着聂三的胳膊摇晃数下,眼珠子一转哼哼唧唧胡乱编排沈家小姐的不是:“沈家小姐生得像母夜叉,开口说话就像打雷,十九岁了也没人敢娶,师父千万莫要上当!”

        在她眼中,师父自然是最俊最好的,谁也配不上,更不提那沈老儿家的小姐。

        聂三没作声,许久才忽然问道;“小香,你今年有多大了?”

        小香咦了一声,嘻嘻笑起来:“师父忘啦?师父说捡到我的那年我是五岁,过了十一年我不就是十六岁?”

        十一年前桃花林中,花落如雪,十一年后桃花溪边,竹青如黛。

        一晃十余年,聂三白衣替作青布袍,也已褪去少年的青涩,眉间沉稳如山。

        “你也年岁不小了,今晚起就独自睡里屋罢。”聂三说罢,挥了挥袖子慢慢走了出去。

        。

        聂小香十二岁前与聂三共卧一榻,忽有一天聂三提早从义庄回来,往竹林去砍了竹子回小院中劈劈砍砍,打了一张竹榻放在屋角,当夜便赶了小香去睡竹榻;小香不甘不愿地睡到半夜,悄悄爬回聂三身旁,聂三不得已翻身下榻,在地上睡了一宿,从此后她便老老实实独睡屋角竹榻,但从前好歹聂三和她同在一个屋中,听惯了师父轻微绵长的吐息,今晚独自一人,小香心里有些空落落的,翻来覆去很久也睡不着,好容易到天将明时才疲倦地合了眼。

        日上三竿,外屋桌上的稀粥早已凉透,小香还在睡梦里。小柳一早来过,聂三淡淡瞟了一眼里屋紧闭的窗门道:“小香还睡着。”小柳一向不大敢和聂三说话,点点头掉头就走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小香在迷迷糊糊之间被小花舔醒,觑到窗缝落进的灼灼日光,才唉哟一声跳下床,笑骂道:“师父不叫我,你这死狗也不早些叫我,日头都上中天了!”

        小香手忙脚乱穿上聂三给缝补好的乞丐装,套上露了两个脚趾的破鞋,小花嗷呜一声扑过来调皮地咬她露在鞋外的圆润脚趾,小香轻轻蹬了它肚皮一脚:“去去去,饿了去外头等我给你烤鱼吃。”

        一人一狗嬉闹了一阵,推开门见外屋窗门虚掩,桌上是聂三热了又热的白粥小菜,小香丢了竹棒,稀里呼噜喝完粥,带着狗正要往镇上去,见屋旁停了辆马车,窗缀珍珠锦缎为帘,极是奢华富贵,她好奇地左右一瞧,果真听到邻屋有人声。

        聂三师徒所住的竹屋总共三间,小香居里聂三居外,另一间便是厨下,屋内也有竹制桌椅板凳,聂三似乎正在招待来访的客人。

        小香顺着墙根遛到窗下贴耳细听,只听见聂三道:“沈小姐人品相貌百中挑一,何必俯身屈就聂三一介寒衣。”语调虽不十分冷淡,却是拒人千里的漠然。

        苍老的声音出自沈丰:“小女自两年前见过聂老弟之后,心中时时挂念聂老弟,昨天老弟说要稍作考量,不知今天可有打算好?”

        小香暗骂了一声道:“我也天天时时惦念师父,那师父不就最该娶我?”想到这里,她忽然呆了呆,心里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既不怕师父娶了别家母夜叉吃苦受罪,我也不必担心无处可去。

        她洋洋得意地小声嘀咕道:“好主意好主意,等沈老头儿走了我就同师父说去。”小花原本安静地蹲在她脚下,忽地看着她呜咽几声,小香连忙蹲下捂住狗嘴,瞪了它一眼。狗儿无辜地看着她,异常明亮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张明艳如桃花的少女脸庞,小香一瞪眼,吓!这难道是她?平日里她出门前总会往灶膛里蹭一把锅底灰涂上脸颊,天天脏脸示人,都几乎要忘了自己的长相。她挤眉弄眼地扮了个鬼脸,听见屋内桌椅一阵轻微响动,沈丰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勉强聂老弟,若是老弟改了主意,只管往沈庄来找老哥哥我就是了。”

        聂三淡淡地应了一声,送了沈丰出来,小香捂着狗嘴蹲在门外角落,左右没得躲避,只好讪讪笑了声站起来,冲着聂三道:“师父!”

        近午的日光落在小香身上,照亮她俏丽白皙的面庞,乌黑澄澈的眼珠子随意一转,更是慧黠淘气,沈丰浑浊双目中露出惊艳之色,看了看小香,神色复杂又迟疑地问道:“聂老弟,这丫头就是当年你拼死也要护住的孩子?”

        聂三不多话,简单地说了声是,送沈丰上了马车掉头离开竹林。溪边桃花灼灼盛放,嫣红如云,桃林边翠竹丛生,大片的葱绿与桃花相映成画,聂三立在碧青的竹林旁,长身玉立,孤傲如竹。

        小香靠着竹墙盯着聂三偷看,被抓住了也不脸红,笑嘻嘻道:“沈老儿家财万贯,师父舍不得了?”

        聂三看了她一眼,从阶下取过一早晒在外头的新布鞋放到她脚下,只淡淡道:“衣衫破烂也够了,换双好鞋去。”

        “师……”小香刚开了口要说干脆师父你娶了我罢今后就没人再来烦你了,忽见小花蹲在她跟前看着她,狗脸上似乎带了嘲笑,她不知怎么的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蹲下听话地换了布鞋,站起来走了几步,赞道:“这鞋好,这鞋好。”舒适合脚是其次,关键是鞋面绣着的一对翠绿蜻蜓,振翅欲飞、栩栩如生,她一见就很喜欢。

        聂三见她欢喜,寒星般的眼中略添几分暖意:“昨天沽酒时顺路买了,你是个大姑娘了,师父也该给你买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小香一愣,只觉师父昨天起就有些奇怪,至于哪里奇怪也说不上来,她蹦跳几步嘻嘻地笑着抱住聂三的胳膊蹭蹭脸颊道:“师父啊师父,你待小香真好。”

        小花嗷呜一声,也跟过来兴奋地摇着尾巴围着聂三直转,聂三拍了拍小香单薄瘦削的肩,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道:“义庄出了点事,陈叔还在等着,师父先去瞧瞧。”走出几步,又回头道:“灶膛里煨着芋头,锅里有饭,还有条鱼,你和小花先吃着。”

        小香目送聂三走远,回屋开锅一看,锅里米饭未动,鱼和青菜也是一口没吃,她一个人盛了饭菜蹲在竹屋前慢慢吃着,自言自语道:“义庄能有什么大事,师父大惊小怪的,连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小香爱吃鱼,聂三每天一早就去溪边钓一条来清蒸了给她吃,一年三百多天,天天吃鱼,她竟也吃不腻,总笑嘻嘻地说,师父做的小香吃多少都不腻,那时聂三便会难得的笑一笑。

        小花嘴馋地蹲在石阶下等着小香给它丢鱼骨头,小香瞪了它一眼,笑骂道:“就知道吃!”一面说着,一面还是将吃剩的鱼尾巴抛给了小花。鱼头鱼身还留在碗里搁热锅温着,万一师父回来,还能吃上热饭热菜。

        胡乱填饱了肚子,已经正午时分,小香抱着竹棒在竹屋前转了一圈,跺了跺脚决定今天赖在家不去镇上,她主意已定,奔进屋里搬了张聂三亲手做的竹椅出来,仰头往上一趟,死尸一般闭了眼懒洋洋地晒太阳,小花今天也是难得,啃完鱼尾老老实实蜷在竹椅下打呼噜。

        小香睡得梦正酣,小花忽然如箭一般从竹椅下飞射出去,露出尖牙冲着石阶下高声吠叫,小香吓得跳起来,揉了揉眼瞧见竹屋前的桃花树下立着个窈窕美丽的白衣女子,小花正凶恶地跃下石阶向桃树下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