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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秋雨



        天将明时,小柳气息渐稳,各处伤口不再往外渗血,苗心兰在旁守了一晚上,一双妩媚的杏眼早已哭得肿成了核桃。

        小花熬了粥,盛了三碗进房,就着咸菜默不作声喝完大半碗,搁了筷子慢慢道:“小柳功夫虽然废了,休息好了也能做些轻省体力活,你不必太过担心。”

        苗心兰略略宽心,抹了把眼泪怔怔看着她,神色带着疑惑,欲言又止。

        榻上小柳微弱地□□一声,小花近前看了看伤口,撬开他的牙关塞入一粒补心丹,苗心兰见是她常吃的药丸,轻声道:“小花,这药……”

        小花淡淡看她一眼,自怀中取出瓷瓶倒出半数补心丹,嘱咐她道:“一日一粒,切莫忘记。”

        说罢伸手一抹,揭下一张薄薄的□□,看着苗心兰道:“小柳是我的兄弟,纵是舍了我半条性命也要救他。”

        那听惯了的喑哑嗓音忽转清脆悦耳,苗心兰大惊,见眼前之人肤色如雪,苍白面容上病色沉沉,却难掩清丽狡黠,那双琉璃般的眼更是澄澈如水,说不清的眼熟,忽地啊一声又惊又喜道:“小香!你是小香!”

        聂小香嘿嘿一笑,也不答话,任由苗心兰紧紧捉住自己的手,听她欣喜道:“菩萨保佑,你竟然还活着,阿云醒来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转头瞧见小柳昏迷不醒,不由又落下泪来。

        小柳似是略有所觉,眼皮掀了掀要说话,聂小香俯耳在他嘴边听了片刻,回头安慰苗心兰道:“小柳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

        笑容黯了黯,又浑然无事道:“粥也凉了,过会得热一热才能给他喝。”

        苗心兰哎呀一声跳起来,忙端了碗转回厨下去。

        支走了苗心兰,聂小香眼底仿若冻上一层薄冰,握住小柳的手掌轻声道:“你等我替你报这断筋伤骨之仇。”

        .

        苗心兰在灶前忙碌,怔怔望着灶膛内熊熊窜起的火舌,忽地便想:“小镇偏远,小香为何会出现在沧州?”

        此时聂小香也站在晨雾中想,为何我会来这里?

        雾气氤氲,笼着整个小镇,晨光未露,只有几声零落吆喝断断续续在街头响,那是起早担水的伙夫。柳家酒坊的木牌歪在门前老树下,湿漉漉的等着老板娘羊脂白玉般的纤纤素手来扶起。

        一切都那么平静安宁,恬淡得叫人忘记过往的腥风血雨、奔逃厮杀,就如同三年前的桃花镇,竹青云淡、花红草绿,师父习惯一早去溪边网鱼,她喜欢在满树桃花间嬉戏玩闹,而小柳,会趿拉着破鞋在镇东头的枣树下笑嘻嘻地等她。

        聂小香要的不过是平淡的日子,但却始终无法得到。

        白鹤山清冷高远,这沧州城的小镇上却有柳出云,苗心兰收留她住下的十数天是她这大半年来最平静欢喜的时候,若是聂三能同在,那便是快活到了极致。

        薄雾里人影一闪,一个年轻乞丐到了跟前,匆忙瞥一眼街口老槐树,抱拳恭敬道:“天机堂弟子恭迎聂堂主。”

        聂小香也不理会他,袖中摸出短刀,慢条斯理将老槐树上刻下的标记削下,这才拍去手上树皮,收刀冷冷道:“带我去见沈清风。”

        .

        沈清风在沧州城内天机堂,萧归鸿一年前不知所踪,北丐帮长老的位子便由他坐,端的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

        但架子也端得十足,聂小香喝茶三盏,从日落西山等到月至中天,才有天机堂弟子陪着笑抄手来报:“沈长老内堂有请。”

        天机堂布局像极了当年的七星堂,桃林傍荷池,碧竹绕武场,当中一条回廊曲曲折折,蜿蜒过花丛。秋菊怒放,丝丝蕊蕊舒展,溶在月色中越显清冷。

        聂小香随手掐下一朵把玩,见随行的天机堂弟子眼角剧烈一颤,蓦地便想起沈清风原是爱花惜花之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恶狠狠地掐了两朵。

        内堂点起四五支蜡烛,照得满屋通亮,沈清风正低头饮茶,见聂小香手中提溜三朵大花把玩,那花早已是花残叶缺,不由心疼不已,不及招呼便暴跳道:“玉芙蓉好容易开花,你倒一下折了三枝!”

        聂小香似笑非笑地将花在掌心揉碎,劈面丢了沈清风一头一脸:“你挑断小柳手脚筋脉,我折你几枝破花还是太便宜你了!”

        沈清风对聂小香颇有忌惮,北丐帮长老的架子犹在,话却软了三分:“柳出云违反帮规,该受惩处。”

        聂小香道:“违反了什么帮规?”

        沈清风出奇镇定:“柳出云企图私放天机堂暗牢犯人。”

        聂小香逼近一步,微微一笑道:“天机堂暗牢机关重重,水火不入,恐怕关的不是寻常人罢?”

        沈清风直到此时才面色微沉,便听见她又嘿嘿笑道:“沈师兄,你这北长老的位子坐得倒是舒坦了,萧老头在暗牢里可没少吃苦头。”

        聂小香看他面色大变,却也不惊慌,坐下倒了杯茶送服一粒补心丹,面容越发地苍白虚弱。

        沈清风如今是苏星海左膀右臂,心中不是不知道聂小香的境况,但见她不卑不亢、不惊不惧,更比三年前老练沉着,不由记起当年七星堂的点点滴滴。

        桃树下聂小香笑嘻嘻地拿鸡骨丢他,议事堂内委任他管事之职,饭堂内骗他吃下羊肉,那些最喧嚣热闹的尽成云烟,但花繁如昔,月圆依旧,唯有眼前这枝最明丽的桃花却越发憔悴,仿佛一眨眼便已凋零。

        忽地脱口便道:“帮主或许还能救你。”

        自天机堂弟子口中逼问出小柳受伤原委,聂小香便十分厌恶沈清风的狠毒,此时不禁一愣,随即便半真半假地笑道:“沈师兄果真是好心呐,那便要麻烦沈师兄带我去见见苏星海。”

        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又微微一笑道:“顺道也烦劳沈师兄放了萧老头。”

        沈清风暗恼,但见烛火中聂小香毫无血色的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心知她向来狡狯多心眼,暗暗运功只觉内息紊乱,不由心惊:“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聂小香笑得十分狡黠:“你忘了我拿花丢了你么。”

        谢明月亲手所制迷心散,无色无味,盏茶功夫散尽内力,普天之下唯有谢明月的解药才能得解。

        聂小香面色虽苍白,眼睛却是乌黑明丽到了极致,在烛火闪烁中竟有几分痛快狰狞之色,笑嘻嘻道:“三天内不放人,沈师兄就等着天机堂弟子来替你收尸好啦。”

        见沈清风兀自站着不动,又懒洋洋道:“小爷贱命一条,说不清哪天就死了,沈师兄若是愿意给我做个伴也无妨。”

        沈清风自然是怕死至极,咬着牙吩咐堂中弟子开牢放人。

        所幸萧归鸿并无大碍,腿脚略跛却中气十足,出了天机堂一路走一路破口大骂,聂小香立在竹林内目送他走得看不见人影,扶着竹枝松口气道:“好啦,沈师兄明日就送我去见苏星海罢,见到他我自然给你解药。”

        车马劳顿,两日后到保定,正是秋雨连绵时,马车停处泥淖连水坑,没个下脚地儿。聂小香日渐虚弱,勉强爬下车来,险些一头栽进泥水里。沈清风捞过她站好,皱眉低声道:“解药。”

        药无好药,解药也带三分毒,谢明月天纵奇才,于医术毒理的造诣堪称天下第一,却独独个性随意不羁,药庐之中□□百种,并非每种都制有独门解药。

        迷心散恰恰就是这其中之一。

        聂小香倒出三颗补心丹给他,正经道:“一日一粒,三日内毒性自解。”见他面有狐疑,冷笑道:“你不要我可收回了。”

        沈清风硬着头皮收下,回沧州后三日,内力散尽丁点不留,才明白聂小香竟是为柳出云报那断筋伤骨之仇。

        待天机堂弟子寻遍小镇,柳家酒坊已有数日不曾开张,人去屋空。

        .

        丐帮总堂建在保定城内,苏星海年初与聂三一战,伤得极重,休养半年才渐有好转。自此丐帮与聂家对峙南北,两方都不愿妄动。

        转眼春去夏至,夏又尽了秋来,雨落一场更冷一分,比江南的秋更显萧索凄清。

        苏星海所住的园子很是僻静,但建造得十分精妙,花圃竹林、清泉石桥,又有曲曲折折回廊,弯弯绕绕小径,直指园中一座飞檐八角凉亭。

        细雨迷蒙,聂小香手中支一把红油纸伞,伞面殷红似血,衬得她的脸色越发苍白虚弱。苏星海原是在看雨,蓦地回头,却是早料到她会来,只笑了笑道:“进来罢,莫要被雨淋着。”

        转身取来干净帕子给她,聂小香不理会他,摸着桌上酒壶尚温,取过倒扣的酒杯自斟自饮连喝三杯,开门见山道:“苏帮主还想要绣春刀么?”苏帮主三字她说得十分清晰森冷,咬牙切齿一般,毕竟是仇人,再无法端着冷静不动声色。

        苏星海微微一怔,眼中顿时一亮,轻声道:“我先救你,你若是愿意告诉我绣春刀藏在何处,到时候再说无妨。”

        聂小香生平骨头最是硬,苏星海以为她难忍疼痛来求他相救,却不知她根本毫无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