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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求生



        亭外雨急,秋风裹了雨丝飘落,更添凉意;聂小香缩了缩肩头,脸色越发苍白,眼珠却愈亮,忽地看着苏星海露齿一笑,以手支颔道:“苏帮主也曾算是我朋友,原该叙叙旧再谈正事。”

        苏星海见她笑容嫣然,雪白面颊染上薄晕,就如同早春初开的桃花,心中顿时勾起怜惜,轻叹一声道:“小香,你若是肯告诉我绣春刀藏处,我立刻将落月掌的内功心法传授于你。”

        聂小香挑了挑眉,笑道:“迟了。”

        苏星海眼神骤变,伸手扣住她的脉门,聂小香不惊不惧不慌不忙,看着他指尖往下一搭,细长双目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年半载不致如此……”

        他算得到这一年半载,却算不到红绡对聂小香下的那剂猛药。旁人命数,又怎会尽握他手?此时想到复国大业父母遗命,不由得一惊,绣春刀的去处,普天之下唯有聂三师徒知道,他断然无法从聂三口中得知真相,而聂小香若是一死,绣春刀便如沉潭之石,再也无缘得见。

        略一思量便温和地笑着接下去道:“不过倒也不是绝境,医鬼钱必生就在保定总堂,我立即让人请他来给你瞧瞧,纵是千年老参万年灵芝,我也会寻来治好你。”

        医鬼钱必生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但却远不如赵笙歌之辈,更不必说谢明月。

        聂小香见他仍旧作出一副深情款款温厚兄长的模样,不由心中冷笑,一拂衣袖抽回手便笑嘻嘻道:“那倒是不必麻烦了,我也不曾铁板钉钉地说我不告诉你东西在何处。”

        说着,摸出一个三寸长白玉细颈瓶,拔了木塞往石桌上一扣,骨碌碌滚出七八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药丸,又取过酒壶斟满一杯酒,往苏星海跟前一推。

        纵是苏星海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也猜不到她要做什么,不解道:“什么意思?”

        聂小香眨了眨眼,把玩着一颗乌黑的药丸道:“小爷今天很有兴致,想和你赌一把,这些药丸中有三颗是白鹤山的三魂七魄丹,吃下去半炷香时辰内就会七窍流血,驾鹤西归。”

        她停下看了苏星海一眼,又慢条斯理道:“你从中挑一颗放入酒杯中,我喝了若是毒发,临死前就将绣春刀埋藏之处告诉你,如何?”

        苏星海见她说得极为认真,不知为何背后窜起一阵凉意,断然道:“我不与你赌。”

        聂小香早料到他会拒绝,嗤的一声笑道:“你不与我赌,我肯定不告诉你,你若是与我赌一把,说不准还能碰个巧。”

        苏星海深知聂小香精灵古怪极难应付,眼前的赌局也是诡谲异常,一时犹豫不决。

        聂小香看他一眼,不耐道:“我左右活不了几个月,再使诈耍你有什么意义?”

        苏星海摇头,淡淡道:“你这无异于求死。”

        只听聂小香大笑道:“求死又如何?总好过你一人孤单在世,为了那渺茫的复国大业漂泊终老。”

        苏星海看着她出奇明亮的双眸,不由怔了怔,苦笑道:“谢明月果真都告诉了你。”当下再不犹豫,点头道:“好,我便和你赌一把。”

        随手挑一颗抛入酒杯,却看着聂小香认真道:“小香,我从未真正想要害了你。”

        聂小香明眸中光彩流转,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若非如此,她今天不会来见他。

        药丸已溶尽,酒液依旧澄澈,她毫不犹豫地一口饮尽。

        苏星海面沉若水,唯有眼中隐隐露出焦虑不安。

        亭外雨势愈急,夹在风中打落一地枯黄。北方的秋极凄清,满园的萧索让他不禁想起初春三月的江南,莺啼草青、烟柳如丝,水墨一般的屋脊隐在片片桃红间,便是有风有雨,也是滴答落在屋檐的轻歌曼舞,湿了玉阶,润了桃李。

        而聂小香便是那片迷蒙烟雨中的一抹青葱嫩绿、一枝馨香绯红,刻在他心上,明丽生动。

        如果没有野心,苏星海会留在江南,一叶扁舟,一壶老酒,阅尽暮春风光,但他毕竟不是聂三,聂三有聂小香相伴,苏星海手中只有刀剑。

        .

        半炷香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聂小香再喝三杯酒,忽地面色如雪,唇角缓缓淌下一绺猩红,身子软塌塌往一旁栽倒。苏星海大骇,瞳孔骤然放大,慌忙扶住她道:“小香,小香!”情急之下手臂也在颤抖,轰然之间记起绣春刀的事,心中发狠,咬咬牙道:“你答应了要告诉我……”

        “我”字尚在舌尖打滚,忽觉后背一阵剧痛,冰冷寒意随薄薄刀锋深深嵌入肉里,聂小香手臂绕在他身后,一柄尺余长匕首重重刺入苏星海脊背。

        这一场赌,他以为她求死,却不知她反是求生,棋差一子,便输得一干二净。

        谢明月曾说过,苏家的内功虽固,气门却在肺腑,一旦重伤,永无恢复的可能。匕首已入三寸有余,苏星海痛得手脚俱颤,聂小香却笑得狠厉:“昔日你杀骆爷爷时下手痛快,不过我却想让你活着多痛苦一会。”

        手中匕首轻轻往前一送,但见苏星海于痛苦之间也不挣扎,只喘着气灼灼地看着她,嘶哑地笑道:“我早该料到你不会这么轻易求死,幸好,幸好……”

        苏星海一口气接不上来,猛地呕出一口血,但心中却不知为何异常平静,仿佛聂小香还活着,竟比什么都重要。

        聂小香面色虽苍白,唇角也有触目惊心的猩红,却惋惜地看着他道:“幸好我机灵,苏帮主,你还是先我一步去罢,黄泉路上走快些,骆爷爷还在前头等着你。”

        刀锋入肉,犹有钝响在耳,苏星海闭上眼,于黑暗中等待死亡降临。细雨绵绵,低落阶前滴答有声,每一声都似乎变得出奇地漫长。

        她却迟迟不动手,似是在考虑什么,许久后才淡淡道:“苏帮主也曾于我有恩,今天就到此为止。”匕首拔出,苏星海背后已是染红大片背脊,虚脱一般瘫倒地下。

        桌上剩余七颗药丸,同聂小香吃下的那一颗,并无一颗是三魂七魄丹,聂小香收起了往嘴里丢一颗咽下,强压下翻腾血气,捏把冷汗暗道:“好在下山时拿了些苏和捏的补心丹,才不至于露出马脚。”

        苏和青葛少年心性,药丸绝无中规中矩,非要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才能打发山上无趣的时光,此时却帮了聂小香大忙。

        雨声沥沥,苏星海蜷在地下,鲜血洇开,花一般艳丽,他勉强睁眼,只见青天烟雨之中一柄红油纸伞高高低低走得远了。

        从此,恩仇如烟散,纵是桃红柳青春花烂漫,他却再也触摸不及。

        五天后,聂三追到了保定。聂连环得知消息,立即拍马北上。

        丐帮总堂一片灰暗,苏星海重伤肺腑,勉强捡回条性命,聂三闯入后园时,他正闭眼在窗下小憩。

        秋雨昨夜停了,檐下水声滴答。

        聂三冷冷道:“她去了哪里?”

        苏星海苍白如纸,仿佛经不住这秋意,手脚阵阵颤抖:“我并不比你多知道几分。”

        聂三并不多言,转身便走,苏星海睁眼慢慢道:“你为什么不取我性命,你不要北方武林了?”

        秋阳落在聂三肩头,那黑发黑衣的孤傲身影竟是这园子里最为挺拔的一株竹。他淡淡道:“我从未有过与你相当的野心,江湖武林,得到了又如何?”

        苏星海看着他走远,良久才长吁一口气怔怔道:“得到了又如何?又会如何?”

        .

        已是暮秋,聂三踏遍北地,始终没有找到聂小香。纵是心胸如同长空大海,聂小香也如同凿进了骨髓,点滴难忘,记起了便是剜心的痛。

        转眼初冬来临,江湖再起波澜,丐帮现任帮主苏星海重伤修养,被迫退位,丐帮迎回上任北长老萧归鸿暂代帮主之职。自此,祁连聂家与丐帮力量均衡,互相牵制,萧归鸿年长宽厚又心眼颇多,数月内竟与聂家之主聂沉璧来往书信数封,约定各守地界,再不争斗。

        消息一出,震惊江湖,武当少林却也松了口气。

        过了冬至,天气越发冷。这一日正是腊八,清早便下了雪,已有半尺深。

        聂连环坐在窗下赏雪,一手捧茶一手抱着手炉,悠闲之至。屋角一只炭炉,炉上一锅粥正煮开。聂三仍旧一身黑衣,守在炭炉前默然不语。

        兄弟二人神态天差地别。聂连环心情愉快,轻快得如同雪地里跳跃寻食的麻雀,聂三心事重重,面庞比平日更冷几分。

        炉子上煮的粥十分简陋,糙米谷物添几样豆子,却是聂小香自小最爱吃的,聂家大宅有江南最好的厨子专门伺候着,但聂三宁愿守着小炭炉亲自煮一锅腊八粥,看着锅中翻腾的豆粒,仿佛耳边听到聂小香在笑嘻嘻道:“师父,多放几把蚕豆,我爱吃!”

        他默然无语,只觉口中自舌根起一直苦到了心里。

        聂连环看够了麻雀,转头笑吟吟道:“三哥,我可曾告诉你,驼王今日内便会到江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