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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干行》,这是亦笙学的第一首古诗,不是家中请的私塾先生所教授,而是由父亲亲自一句一句细细讲解。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亲说,这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也是他与母亲之间的故事。

        那时的她,似懂非懂,看着父亲问道,是不是就像我和纪桓哥哥一样?

        父亲一愣,随即呵呵大笑,只道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却终究也没有给她那个答案。

        后来她知道,这也是母亲最爱的一首诗,在母亲留给她的日记本里,无数次的出现过这些美丽的句子。

        纪桓看完手里的帐本,转头去看身边坐着的这个神游太虚的小姑娘,几年不见,记忆中圆圆的小脸已经变成了瓜子脸,也长高了许多,不由得微笑,“我走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胸口,现在都这么大了。”

        亦笙回过神来,见他忙完了,神气活现的开口道:“当然了。”

        一面又把他披到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拉下,美滋滋的问纪桓,“我好看吗?”

        纪桓看着秀雅的洋装衬托下,美丽得如画一样的少女,却只是微微一笑,“你不冷吗?那外套是不是可以还我?”

        刚好一阵风过,亦笙打了个哆嗦,悻悻的重新把外套披上,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是现世报,那天在船上还笑那个小姐死要面子撑了把伞出来配衣服,自己今天还不是一样,就为了让他第一眼可以看见最漂亮的自己,穿了那么薄的裙子,都快冻死了,偏偏那人一点风情也不解。

        “以后自己一个人住,怕不怕?”纪桓倾过身子,摇起她那一侧的车窗,问。

        亦笙因为刚才失败的服装秀,扁了扁嘴,没好气的道:“我在墨梯的时候还不是自己一个人,我好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早就习惯了,有什么可怕的?”

        本是赌气的话语,说到后面毕竟触碰到自己的伤心事,于是便不说话了,偏过头去看车窗外的街景。

        纪桓静静看她片刻,放下手中的帐本,伸手将她扳过来,“想哭就哭吧。”

        他自然知道亦笙念墨梯女校时早已经习惯了寄宿生活,可那毕竟是在自己的国家,与独自离乡背井来到异国他乡是不一样的,而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几乎视之为一切的父亲,几年之内不得相见。

        亦笙把头扭开,固执的盯着窗外,“谁说我要哭了。”

        倔强的神情,让纪桓恍惚间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抱着被药死的小狗,伤心欲绝,却偏偏一直笑着的小亦笙。

        “纪桓哥哥,小白死了,它一直在吐血,我知道它是被音姨药死的。”

        那时的他,看着一身血迹的她,死死抱着已经僵硬的小白狗,对他凄然笑着。

        他没有试图抢下她手中的死狗,他只是静静走到她身边陪她一道坐下。

        “音姨一直嫌它吵,可是小白很乖的,从来不乱叫,我知道音姨是因为不喜欢我,是我害了它,我不该把它带回家来的,可是它那么可怜,和我一样,都没有妈妈。”

        他太熟悉这样的绝望了,而她显然还太小,还没有学会怎样去应付,于是他明白她现在所需要的,只是倾诉和陪伴。

        “我看见巧兰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了的,还是我太笨了。我跟小白说,既然我保护不了你,那我帮你报仇好不好,我也去买药来药她。”

        他并没有因为女孩子惊世骇俗的话语而有丝毫的厌恶或者震惊,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小姑娘,一直笑一直笑。

        “可是不可以,因为音姨死了爸爸会难过的,我不想爸爸像我现在这样,所以不可以,小白,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办法为你做。”

        纪桓看着她温柔又哀伤的用脸去蹭小狗的头,唇边还是带着笑,向来冷漠的心,第一次有了其他情绪,是不忍,又或者是怜惜。

        “想哭就哭吧。”他对她说。

        她笑着摇头,“谁说我要哭了,爸爸最喜欢看我笑了,他说我笑起来最像妈妈,爸爸还说,爱笑的女孩子,将来运气一定不会太坏,纪桓哥哥,我长大了,是不是就会有好运气了?”

        那天,他和她一道把小狗埋了,然后带她去看西洋影戏,那是一部滑稽的片子,他籍着微弱的光线,侧过头,看到她无声的泪流满面。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以后什么时候想来这里了,就来找我。”

        自那一天后,小亦笙开始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黏忽劲儿,虽然并没有几次再陪她看戏的经历,但她总爱跟在他身后,轻轻软软的喊着纪桓哥哥。

        后悔吗?他曾这样问自己。

        在外人眼里的他温文随和,实则心思缜密,城府极沉,并不喜与人过近交往。

        可是这一次,多了这个甩不脱的小尾巴,他却似乎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懊恼。

        他知道,她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就像自己一样。

        她活泼好学,伶俐乖巧,对每个人都有礼貌,而这只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工具,只有这样,才能被大家所喜欢,才能让父亲骄傲和觉得值得,才能拥有更多的爱,才能不再孤单。

        她太聪明了,小小年纪就懂得对生活妥协,做出一副无害而驯服的姿态。

        并非是刻意作假,她内心的纯善让她真心去待周围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只是,那却并不是爱。

        自那只小狗死了以后,她几乎不再爱任何人,任何事物,甚至于时下青年为之热血沸腾的家国大义救亡图存,她也并不关心。

        她已经习惯了将保持距离作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对于任何人及事都不再投入过多的感情,只除了她的父母,姐姐,吴妈,还有他。

        纪桓放柔了眼光,静静凝视身旁的女孩,淡淡的阳光挣开云层,透过车窗,温煦的将她拢于其中,她整个人也便如熨上了一道光晕,明朗温暖。

        这个女孩子,终究还是与他不一样的。

        她的父母虽然不能长伴她左右,然而对她那份全然的没有保留的爱和保护却已经足够让她心灵洁净,单纯无忧的长大。

        她内心深处的阳光足以驱散境遇不公带来的阴霾,这是他一直以来所缺失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放纵自己暂时的,沉溺于那份明朗,汲取些许温存,纵使终将失去,至少,手心中空握的余温与追忆会一直陪伴着他,这样,他也便有了在黑暗当中继续走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