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况后去罹
丈雪城。城门守卫狐疑的眼神在颜鹊脸上溜来溜去。
“哪里人士?”
“家在渤瀛,任性游侠。”
“来丈雪城做什么?”
“游侠。”
“……”皱眉,“没有正当营生?”
笑,“家资虽不甚殷厚,却还养得起我这个闲人。”
“不知做的是什么买卖。”
“渤瀛尚家,祖上打渔,家中不过区区船舶二百,不足为道。”
船舶二百,不足为道?好大口气!
“公子曾在何处游历?”
“东临沧海,西至苍芜,南抵无涯,今日,到了玄都丈雪。”
“尚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不敢不敢,不过尚某在外化姓为赵。”
“原来是赵公子,失礼。他们两个是谁?”
“我的徒弟,也是随从。”
“都是海都人?”
“大的是从渤瀛家里带出来的,小的是半年前在钰京捡的孤儿。”
……
颜鹊从头到尾神态自若的漫天扯谎,看得一旁的行已一边笑脸相陪冷汗浃背,一边对自家师父钦佩不已。
倾之牵马站在城门口,手抚着马脖儿,只是好奇地张望城中,看人来人往,买货易货,甚感兴趣的样子。他知道颜鹊身上剑伤的由来,既然商晟为了震慑群臣,宣布刺客已被正法,就不可能下令通缉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更何况——看一眼颜鹊——师父蓄须之后,相貌气质迥异从前,根本不用担心。
不过倾之还不知道,颜鹊在海都之时就托了姐夫傲参帮他伪造身份,这家世背景如假包换,即便派人核实,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顺利通过了盘查,三人牵马进了丈雪城。大概刚下过一场大雪,道路两边堆雪如山,但路面清扫地十分干净。天气晴好,走在热闹的街上令人身心愉悦。于是在找了家客栈,放下行李马匹之后,颜鹊决定带两个徒弟上街走走,也算是初步了解一些玄都的风土人情——毕竟他们将要在这里住上不短的一段日子。
丈雪城虽繁华不比帝都,妩媚不及彤梧,没有锦都的花明柳绿,也没有海都的四季分明,却不愧是北方重镇,帝国旧都:玄都王宫兀立高耸,遥遥可望,黑色宫宇,气派庄严;豪门大户,三两相接,东起街头,西至巷尾,院落深深,占地广大;玄都物产也十分丰富,更有别的地方少见的兽皮草药,价值不菲,冰雕糖人,新巧奇趣。颜鹊悠然漫步,不时停下来翻翻摊上资货,与卖主搭讪两句。
“抓住他,快!”
颜鹊正拿着个五颜六色的陀螺问倾之和行已是否喜欢,好不容易从宝贝徒弟脸上捕捉到一丝天真无邪的笑容,却被一阵骚乱打断,颜鹊皱起眉头,好生郁闷。
一逃一追,撞得路上人仰马翻。被追的少年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似是摔得极重,爬不起来,只能拖着身子向路边的雪堆爬过去。
追他的七八士卒,人高马大,明火执仗,当街殴打,那少年竟一声不吭。
“啧啧,这小子还真行,一个月,都跑了三回了。”路人低语。
“可不是。”
“也真是可怜,小小年纪,不知是受了什么牵连。”
“几十年没听说过有能从黑甲军手里逃出来的,就他个毛小子,不是找死?”
“唉,爷娘造孽儿女担啊……”
……
颜鹊前跨一步,不着痕迹的挡在行已和倾之身前——路人虽感叹少年身世可怜,却不觉得黑甲军执棍拿人有何不妥,他们初到丈雪城,人地生疏,还是少惹麻烦为妙,何况他们的身份,也惹不起麻烦。
“发生了什么事?”来人骑马,显然军阶更高。
其后一名随从介绍道:“这是从钰京来的邬蛰邬将军。”
士卒停了手,向来人拱手行礼,领头的上前一步,指着雪地里的少年,“邬将军,这小子逃跑。”
再看那少年,蜷缩在雪堆里,抱臂捂着头脸,血迹从他单薄的衣服里渗出来,染红了一片白雪,触目惊心。
“他是军奴?”邬蛰问。
“是。”
“为什么?”
“因为他爹犯了事,他被连坐。”
倾之一直看着少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少年僵硬的身体明显抽搐了一下。
领头没好气地瞪那少年一眼,转头抱怨道:“将军,这小子三天两头的跑,为了抓他,兄弟们可受了不少累,不如索性放了他,省得麻烦。”
“就是就是。”路人心声。
邬蛰不置可否,又问:“他父亲犯了什么事?”
“这个……还真不知道。”
邬蛰翻身下马,走到少年身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捂着脸,蜷缩得更紧,不言不语。
“将军,我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况后。”领头的道。
姓况后?邬蛰心猛地一跳,他高声问那少年:“你姓况后,是吗?”
良久,少年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是。”
邬蛰转身对领头的道:“好了,放他走吧。”
“将军,这……”领头的虽是抱怨,却也没有胆子私放犯人。
邬蛰笑道:“月前娘娘诞下一子,帝国后继有人,陛下大喜,当即封太子,恩赦四方,凡因家人牵连充做军奴者一律释放,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原来如此。众士卒跪地,口谢帝君,贺祝太子。
邬蛰看一眼少年,叹了口气,并不强迫他谢恩,他上前对少年说了句话,话音极低,倾之竖起耳朵勉强听到“汝父旧交”几个字。
围观路人渐渐散去,摊主问道:“这陀螺您还买吗?”
“不买了。”颜鹊扔下陀螺,脸色阴沉着怒意——对商晟,他只有恨。
行已见那少年仍躺在雪地里,心生怜悯,欲要上前安慰,却被师父拦下。
颜鹊低声道:“少管闲事。”头前走开。
行已只得听从,可两人走了几步,却发现——倾之没有跟上!
倾之蹲在少年身前,少年仍是捂着脸,一动不动。倾之碰他一下,被他驳开。倾之不死心,又去扯他的手臂。
少年猛地坐起来,使劲推一把倾之,怒道:“不用你可怜!”
倾之毫无防备,两手反撑,蹲坐在地。
少年看清倾之,却是一愣,没想到被他推倒的竟是个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有点惊讶,有点委屈,不言语也似会说话,惹人怜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道歉的话,却仍充满了防备和敌意的冷漠。
倾之拍拍手上的雪,倒不急着站起来,爽然笑道:“无妨。”
少年惊讶的一脸不可思议——他,居然不是女孩儿!
看少年的错愕,行已就知道又是一个把倾之误认为女孩儿的。也真奇怪了,难道是因为他早知道倾之是男孩子吗,为什么他怎么看都觉得小公子英气勃勃?
颜鹊淡然的抬头望天,心想:十年之后,这可是绝对谈资。
娇生惯养,细皮嫩肉——这是少年对倾之的评价。
少年勉强站起身来,抹了一把嘴角血痕,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我们送你吧。”倾之对这少年似乎格外热情。
“少管闲事!”少年拖着伤腿,走得一瘸一拐,却十分坚决。
见少年走远,颜鹊刚想上前“教训”倾之几句,没想到后者倒先转过头来,低声道:“师父,我们跟过去。”
颜鹊眉头一蹙,真有些怒了,“师父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师父说什么了?”倾之眨眨眼睛,甚是无辜。
“……”冷静,沉着,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颜鹊告诫自己。
“师父,你看,”倾之指着地上的痕迹,认真道,“我们跟着血迹走,肯定能找到他。”
颜鹊脸色一沉,“我们找他作甚?”
倾之理所当然道:“他刚被释放,住哪里,吃什么,还有没有亲人?师父难道一点不担心吗?”
颜鹊哼了一声:还真不知道,他的徒弟居然有这么副悲悯心肠。
倾之正色,“师父,人在危难的时候会更加感激帮助他的人,我们不做这个施以援手的善人,难道等着别人去做吗?”
看来白夸那小子心善了,颜鹊心思一转,问道:“怎么说?”
倾之看着师父,眼神里是胸有成竹的笑意,“听方才那位邬姓将军说他与少年的父亲有交,想必是要帮他。但邬将军使命在身,不可能立即腾出手来关照朋友的儿子,而我们可以捷足先登,抢在他之前帮助那位姓况后的小兄弟。”
“然后呢?”颜鹊挑眉,“于我们什么好处?
好处?不浓不淡又稚气未脱的两条眉毛往眉心一蹙——被师父问住了。
不过……“目见之下,至少没有坏处,有没有好处,还要看我们是不是积极争取。”倾之见颜鹊沉思,趁机问道,“师父同意了吗?”
颜鹊睨一眼倾之:这小子……
三人寻着血迹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少年,倾之在前,颜鹊、行已在后,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暗暗跟踪。跟到目的地的时候却是日暮苍山,城外十里,乱葬岗。
残阳,残雪。
少年抬眼望向千万无名孤坟,茫然矗立,不动不泣。
……
行已碰碰倾之,小声问他:“那位老伯跟他说了什么?”——他们跟随少年到了城外的村子,见一位长者与少年说了两句,那少年便疯了似的跑到了郊外。
倾之离得近,听得清楚。“老伯说三天前他娘被葬在了乱坟岗,不过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被发现的时候,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了……”风也苍白。
行已静默;颜鹊仰天一叹,白色雾气将悲伤无奈扩散到寒冷的空气中去。
“娘——”少年猛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泪水飙飞。
那震天撼地的一声呐喊似抽尽了他全身气力,少年失力地向前跌去,“通”一声跪倒,双膝双手硬生生着地。乱石瓦砾,刺痛骨肉,双拳锤地,血肉模糊,可这些又怎及心伤万一!
少年趴在地上,将头埋在臂间,天上地下似乎只剩声声哽咽。
“娘……”
“娘……”
“娘……”
……
颜鹊上前,轻轻抚上少年的肩,安慰他道:“别哭了,你娘也不希望你如此。”
少年一惊,抬头看见了两个陌生人和白天遇到的男孩子,他腾地站起来,身形一晃,行已上前扶他,却被他猛力甩开。
少年后退几步,警惕的与陌生来人保持距离。
“怎么是你?”他直接问倾之。
“我们跟你来的。”倾之如实相告。
“跟我来做什么!”少年的身体在褴褛的衣衫下微微发抖,是遭冒犯的警戒。
倾之无视少年的防备,走前几步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关切道:“本来我们只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亲人,有没有安身的地方,没想到……”
“现在你们知道了,可以走了!”他无意接受任何人的施舍,何况是陌生人!
“我也没有娘了……”倾之望着他,眸如星辰。
少年一愣。
“我是师父捡来的孤儿。”一双眼睛似要滴出水来。
……
“哼!”少年别扭的别过头去。
同病相怜,命运相似,少年对倾之已无敌意,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但他仍不喜欢面前的男孩子,倒不是说看不起男生女相,而是一想到第一眼看见倾之,误认为他是女孩子时那一瞬间的心动,他便恼羞成怒,继而迁怒倾之。
行已在周围拾了些干树枝,升起一堆篝火,四人围坐,背后鬼火,闪闪灭灭。
“我叫况后去罹。”少年道。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玄都,去到很远的地方,那之后,他只回来过两次,最后一次是在六年前,我已经不太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他顿了顿,努力回忆,却仍是徒劳,“我只记得临走那天,母亲给父亲包好了包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父亲抱起我,对母亲说‘三年’,他说‘三年之后,全家再不分开’。”
“他没有回来?”行已问。
“不,他回来了,”去罹望着天,平静道,“却是一具尸体。”
柴火噼噼啪啪,火星蹦跳。
“因为父亲有罪,我便被他们拉去做了军奴。”
“什么罪名?”
去罹拾起一根木棒,拨弄篝火,良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是潜入锦都的玄都密探。”
潜入锦都的玄都密探?
颜鹊一个战栗,看向行已和倾之,行已紧攥着树枝的手在微微颤抖,而倾之,眼睛一眨不眨,如盯上了猎物,伺机而动的猛兽。
去罹低着头,没有注意到三人异样的情绪,续说道:“听说锦官城沦陷前,锦都王将他的两个儿子送出城外,父亲和两名手下前去劫杀,并且亲手杀死了锦都王的大儿子。”
颜鹊心惊:原来是他!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面白如鬼的黑衣人,忘记那只长弩,忘记在他面前,花璟安一箭穿心!
杀气,已弥漫了行已全身:身边的人,就是仇人的儿子,杀,或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