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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乱葬岗



        【章五】乱葬岗

        明月东升,惊了栖树的老鸦,哑哑哑哑。

        “那该是有功啊。”倾之抱不平道。

        行已手中的树枝“啪”的掉了,砸得火堆里另一根短枝跳得老高,在火里蹦了几个跟头,搅起一团火星。他看向倾之,篝火映照下的脸,泛着忽明忽暗的金色,深黑的眼眸,被火淬炼得毫无杂质。

        颜鹊缓缓地咽下一口唾沫,喉结滑动。他常常觉得,有些时候不得不重新审视倾之,可每次似乎都还不够——为什么一个十岁多点的孩子竟可以在杀兄仇人的儿子面前表现得如此冷静,不动声色!

        去罹无从知晓颜鹊、行已翻如波涛的心绪,也没有意识到一场潜在的危机已被倾之一句话淡淡化解,他哼笑一声,“是啊,该是有功!”

        “可他们说因为父亲贪功心切,没有及时联系城外黑甲军接应,才导致锦都王的小儿子逃脱。不能拔出后患,贻害无穷,是父亲不可赦之罪!”去罹脸上是深深的不屑,他不屑于这样的理由!

        “就因为这个,他们把你充作军奴?”倾之满是同情。

        “是。”顿了顿,去罹道,“这是玄都的规矩,有重罪不赦者,本人已死或在逃的,其子其孙充作军奴,以儆效尤。”

        “那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倾之怜道。

        十几岁的孩子,夏挖沟渠,冬固城墙,那苦岂是旁人可以想象?

        “我受多少苦都无所谓,可是母亲……”

        去罹坚毅到执拗的性格,怎么会喊一声疼,叫一声苦?只是那眸子却在说到母亲时倏然黯然,他抹了把脸,不想被人看见流泪。

        “父亲走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他们带回了父亲的尸体,当日又将我带走,母亲一日之间连遭重创,从此一病不起……”喉间哽咽的再也说不下去。

        倾之静默一会儿,问道:“那你是因为挂念母亲才逃跑的?”

        去罹点点头,“有个同乡告诉我母亲病得很重,我担心母亲才设法逃跑,可没想到……”他紧咬着干裂的唇,不知痛地咬出血来,“没想到,还是迟了……”泪水不自已地滑出——为什么,为什么母亲那么急着与父亲团聚,都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为什么!

        倾之绕过静静燃烧的篝火,跪在去罹身边,伸手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唇角的血迹,轻声安慰:“别哭了,我娘刚走的时候我也常哭,可我现在都不哭了,因为有回梦里娘跟我说,她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保护我,她还说她和爹爹在天上过得很快乐,要我也快乐……”

        去罹抬头望着满天星辰,泪水倒流,却茫然地找不到爹娘的眼神,他想问倾之,却见那个声言“不哭了”的孩子已经满脸泪痕而不自知。

        去罹轻轻擦干倾之的泪,点头道:“好,再不哭了。”

        颜鹊看着被倾之一点点感动的况后去罹,忽觉心惊,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对面的行已——倾之在行已面前哭的那一场,是出于真情,还是做戏?

        倾之破涕为笑,转过头来央道:“师父,让去罹哥哥和我们一起回客栈吧。”

        颜鹊皱眉,心结难解——毕竟他是况后去罹的杀父仇人。

        无视师父警告的眼神,倾之又劝去罹:“去罹哥哥跟我们回去吧。”

        去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剑客,可惜他从小没有机会得到父亲的指点,方才从倾之口中得知他的师父赵却游侠天下,剑术了得,去罹已然动了心思——父亲蛰伏锦都,为的就是立功扬名,他如今父母双亡,了无牵挂,惟愿有朝一日扬名天下,以报双亲生养之恩。拜师学艺,机不可失,只是此时虽有倾之盛情相邀,其他二人——去罹的目光掠过颜鹊和行已——似乎都没有表示。

        “不用了。”去罹拒绝。见倾之还要再劝,他却对三人道,“还是你们跟我回家吧,现在城门已经关了。”

        颜鹊等人恍觉夜色已深,今晚是回不去城里了。

        四人离开乱葬岗,身后千里孤坟,月映残雪,寒鸦凄凄。

        去罹家中实在是陋屋寒舍,破旧得不成样子,四人勉强将就了一夜,在倾之的坚持下,第二日去罹随他三人一同入城,暂居客栈。

        刚刚安顿下,去罹却病了,大夫说是原本身子亏欠太多,如今骤然遭逢巨变,不堪打击,又受了风寒,故而病倒。

        这一病,便是一月,行已、倾之轮流照顾,去罹虽每日昏沉,心里却十分明白,对二人感激不已。然而他之所以“病了”这么久却是因为倾之的当归、朱砂、酸枣仁——他不希望邬蛰找到去罹,就只好委屈去罹整日昏睡了。

        这一月颜鹊也未得闲,登门拜客,打探消息,颇有进展。

        “师父?”行已刚照顾去罹喝了药,回头看见颜鹊,吃了一惊。

        “睡了吗?”颜鹊问道。

        行已看看去罹,笑道:“刚吃过药。”

        颜鹊点点头,“跟我来。”

        行已随颜鹊离开,去罹虽知颜鹊来过,可药性发作,已困得睁不开眼。

        “方才太过大意了。”颜鹊边走边道。

        行已知道师父是责他不曾警觉有人接近,便道:“徒儿知错。”

        “倾之便不会。”

        行已虚心,“徒儿惭愧。”

        颜鹊却忽而驻足,自嘲一笑,“有时我倒希望倾之不要如此。”

        行已愕然,看着颜鹊怅然的背影,心中低叹:公子他……


        颜鹊带着行已和倾之掠过道道街巷,避过巡夜的黑甲军,远离了客栈。

        夜色漆黑,冷香潺潺。

        行已只凭感觉跟着走在前面的师父,忽听倾之道“小心”,未及反应,便被倾之拉了一把,不知何物擦着他的脸颊划过。

        行已失声问道:“什么?”

        “梅树。”可惜了行已看不到倾之此时略带炫耀的笑容。

        梅树?行已微愕。

        颜鹊停下来,转身问倾之:“你看的见?”

        倾之道:“师父忘了我在别枝山有整整一年夜里从来不敢点灯吗?可能是那个缘故吧,我夜间的目力似乎超出常人。”

        “原来如此。”行已惊叹,又问颜鹊,“师父也目力非凡,看得清夜里的东西?”

        “不能。”颜鹊简单回答,不做解释,继续前头领路。

        行已不解,倾之从旁小声道:“我猜师父白天定来过此处,故而对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当心脚下!”颜鹊一句提醒,打断倾之的话。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师父这话,无端的严肃。

        颜鹊暗恼自己失常的情绪,可倾之的灵透总勾起他心底最深的忧虑。或许是他身边太多的聪明人,大姐白凤、二姐青羽、视为知己的花少钧,结局都太过凄凉,太过惨烈,令他对“聪明”二字极端不安。可他又极端矛盾,像花倾之这种亡国公子的身份,没有足够的精明,怎么能自保,怎么能雪恨?

        颜鹊忘了一件事——他此刻一举一动倾之看得清清楚楚,他萧然的背影和紧紧扳住门板的手!

        虽不能尽解其意,但对师父的担忧倾之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缄口不言。

        梅林中有几间小屋,颜鹊领二人进了房间,道:“我已将此处买下,过几日我们就搬过来,以后行事说话都方便些。”

        行已早就觉得奇怪,从锦都到玄都,他们衣食阔绰,虽说师父是凤都殿下,可如今凤都灭国,师父是如何应付这一路的开销,难不成他有点石成金的妙法?

        虽心中好奇,行已却还不至于“驽钝”到直接去问颜鹊,只是心中暗暗记下:改日定要问问倾之,即使他不知道,也能猜出一二。

        倾之揣度,想来该是背后有财大势大之人暗中相助,或许是念颜氏旧恩的名门望族,或许是思凤都复国的商人巨贾,不过他却没想到这背后的神秘人竟然是商晟清洗天下势力后仅剩的一方豪强——渤瀛侯,傲参。

        “今夜我带你们来这里,有三件事。”

        “是。”行已、倾之洗耳恭听。

        “第一,”顿了顿,“我已打听清楚,锦都王妃确实葬于撷苍山。”

        倾之默然,他早就知道,他们母子连心,他的感觉怎么会错?

        倾之不语,颜鹊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徒然伤感,继续道:“第二,倾之,你可记得窈莹身上可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她的身份?”

        倾之不料颜鹊突然有此一问,略思片刻,道:“有,母亲曾给了我一个护身符,后来我给了窈莹。”

        “那护身符商晟可认得?”颜鹊又问。

        倾之道:“母亲曾说是她嫁来锦都之前,先海都王送给她的。”

        颜鹊自言自语:“这么说商晟应该认得,那就错不了了……”

        倾之急问:“师父,怎么了?可是有了窈莹的消息?”

        “嗯。”颜鹊点头。

        行已、倾之按捺不住心中狂喜,可颜鹊接下来的话却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窈莹被黑甲军带回了钰京,如今是商晟御封的琼华公主。”

        大喜大悲之下,行已欲哭无泪,只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琼华……公主……”倾之木然。

        颜鹊看不见二人的表情,却可以体会他们的心情,叹了口气,劝道:“我知道你们深恨商晟,但窈莹身在帝都,被封公主,不好过跟着我们浪迹天涯吗?”

        良久,只听倾之平静道:“琼花,琼华,质本莹洁,是不该堕入凡尘。妹妹是女孩子,天生就只该被人疼惜,被人宠爱。”他双拳紧握,心发重誓:商晟,你便先代我照顾妹妹吧,早晚一日,天下和窈莹,我誓要全部夺回!

        颜鹊叹息,苦笑道:“你能这样想最好。”

        “还有,邬蛰已经离开丈雪城,返回钰京。”

        “真的?”总算不用担心去罹了,倾之道,“师父,徒儿有一事相请。”

        “想都别想!”颜鹊听也不听,断然拒绝。

        倾之不服,“有何不可?”

        “就因为我是况后去罹的杀父仇人,这一点就不可!”颜鹊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花倾之单单看好了况后去罹。不错,况后去罹资质绝佳,性格坚韧,不假,况后去罹与商晟有仇,可为什么倾之不想想,手刃况后封的却是他颜鹊呢?

        “师父怕了吗?”倾之言语相激。

        “我是怕你养虎为患,怕你一番辛苦付之东流,况后去罹一旦知悉真相,还能为你所用?”他可是一番苦心,无半点私心。

        “师父放心,我一定收服他,让他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们。”倾之胸有成竹。

        “你如此自信?已经有主意了?”

        “现在还没有。”

        颜鹊气结,这种话花倾之居然也说得堂而皇之、理直气壮。

        “行已,你怎么看?”劝不动小的,干脆转问大的。

        行已方才一言不发,正是思索其中关节。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早没了手刃仇人之子的冲动,毕竟各为其主,而且去罹确实无辜。可对倾之将他收为己用的想法,行已之见,况后去罹是一把利刃,用好了可以杀敌,用不好,便会伤己。

        “我全听公子的,但若有朝一日况后去罹敢对师父和公子不利,我子车行已第一个杀他。”行已的话十分明白,他称倾之“公子”,是说明他唯倾之马首是瞻,但虽他敬倾之为主,可若况后去罹敢有异心,动起手来,就是公子也休想拦他。

        倾之却自信道:“真有那一日,不用大哥动手,我自有了断。”

        颜鹊不屑——这两个孩子倒说得热闹,一相情愿!

        倾之有行已帮衬,便问颜鹊:“师父,大哥也同意我呢,你看如何?”

        “回客栈,改日再议。”颜鹊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丢下行已、倾之独自走了。

        ……

        “二弟,师父仿佛真生气了。”

        “看出来了。”

        “无妨吗?”

        “无妨,大哥什么时候见过师父生气超过半日?”

        “这倒也是。”

        “我还一直担心大哥这样的老实人,演不得戏,说不得谎呢。”

        “去罹身世可怜,坚毅自强,我倒真希望能和他做兄弟。”

        “师父既说‘再议’,就有商量的余地。”

        “有道理。那我们快走吧,回去晚了师父担心。”

        “哼,”偏要慢些,“谁叫他扔下我们两个先走的?”

        “这……”还真是个孩子。

        颜鹊躲在房上咬牙切齿:合伙算计我不说,竟敢抱怨,臭小子!

        “阿嚏!”倾之打了个喷嚏,“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