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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卷荼现



        【章七】卷荼现

        行猎的马队竖着黑色红色的牙纛,蜿蜒林间。马蹄下是深约两寸的积雪,两旁的高大松柏针叶墨绿,覆雪如银。树缝间三两只灰褐色松鼠端庄轻盈地穿梭跳跃,树枝轻颤,积雪簌簌落下。

        倾之从腰间摸出弹弓,瞄准树上,神情专注。

        行已将手搭上倾之的肩,示意他不要顽皮。倾之回头冲大哥一笑,却不打算放弃盯准的“猎物”。去罹瞄了一眼树上毫无警觉的松鼠,冷淡表情,全没半点同情之心。

        “嗖——”

        “啪。”

        一颗大松塔应声直落,把松树砸了好几层窟窿,炸起一团团雪花。

        蹲在松枝上的小松鼠刚觉察到周围的异样,便被一只巨大松塔带倒,四仰八叉、连翻带滚的掉下树来,摔在厚厚的雪地上,砸出一个雪坑。

        小东西吓得魂不附体,夺路而逃,却被落在一旁的松塔绊倒,又栽了个跟头,沾了满身满毛的雪,狼狈至极又可爱至极。

        马队不疾不徐地前行,虽是行猎也军纪肃然,谁也没在意路旁一只触了霉运的松鼠。松鼠直起身子,灵活机警地转动脑袋,而后抱起松塔,慌忙逃窜。蓬松的尾巴上下翘动,似乎可以想象它“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息。

        行已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去罹皱了眉毛:原来不是松鼠。

        倾之将弹弓插回腰间,嘴角抿起一丝若无其事的微笑。

        “赵先生可知此次行猎是为何故?”左鹜骑马在前,问颜鹊道。

        颜鹊与左鹜并驾,“听说近日有多支狼群在此盘桓数日,频频伤人,不知可有此事?”

        左鹜点点头,十分苦恼,“不错,正是因此。往年冬天山里的野狼找不到吃食也会偶尔下山袭击人畜,不过像今年这样三四支狼群聚在一起,确实罕见。奇怪的是今年的风雪也并不比往年更大,该不是山中缺乏食物所致。而且听有猎人说,这些狼就仿佛遭到了侵犯,狂性大发,格外凶残。”

        颜鹊不以为然,笑道:“将军手下个个都是神射手,百发百中,几支狼群又能奈何?赵某敢说日落之前我们便可满载而归,将军若不嫌弃,赵某今夜梅园置酒,与将军畅饮。”

        “先生好意左某心领,但左某担心的不是这个。”左鹜苦笑,“不知先生是否听说过卷荼?”

        “可是民间俗称的‘白兽’,主家得男,亲朋以白兽赠之?”来丈雪城一年,颜鹊对玄都民俗也有些了解。

        左鹜忧虑道:“正是。白兽是瑞兽,不过也有‘卷荼现,天下乱’的传说。”

        颜鹊佯惊,“这天下方定,何来将乱之说?”

        “左某也是为此担心,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颜鹊心下了然,原来左鹜是请他来出谋划策。

        颜鹊略思,问道:“卷荼现世和此次狼群集结可有关联?”

        “传说每当卷荼出现,都会有狼群聚而不散,至于原因,典籍中未有记载。这卷荼是一种白色卷毛灵兽,形如狮虎,状大如牛,”顿了顿,左鹜又道,“传说卷荼有灵性,通人语,赵先生相信吗?”

        颜鹊哈哈一笑,“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毕竟玄都山深雪大林茂谷幽,赵某倒宁可相信人迹未至之处暗隐着无穷神秘。就如照夜巨鸟,谁能想象天下竟有那样巨大的飞禽,真是难以置信。”

        “赵先生见过?”左鹜心下防备。

        颜鹊好奇道:“赵某只是听说,不知哪里能寻到这样的巨鸟?”

        左鹜笑道:“照夜鹏鸟乃神明座下使者,专为辅佐英主而来,如今天下已定,自然是被召回了。”

        颜鹊是聪明人,听得出左鹜的弦外之音——照夜军于今对天下也还是个秘密,自然不是三句两句就能套出来的,还需得步步为营,不可操之过急。

        “原来如此。”颜鹊一笑置之,对这蒙蔽世人的说辞,彼此心照不宣。

        又说卷荼,“依赵某之见,不管是不是真有卷荼这种灵兽,既然有‘卷荼现,天下乱’的说法……”他靠近左鹜,耳语道,“就是有,将军也要当作没有。”

        左鹜蹙眉。颜鹊又道:“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陛下日理万机,将军也不想令陛下因为一两句捕风捉影的传言而烦恼吧?”

        颜鹊这话正合了左鹜心思,可他又犹豫,“若真是卷荼,该如何处置?”

        “将军焉知不是有心之人故意散布谣言?”左鹜一愣,颜鹊一笑。

        左鹜点点头,其实他早也有此怀疑。灵异传说之事本不可靠,就像照夜鸟,没见过的时候视为神物,可一旦驯服,不也就成了天上飞的坐骑而已。恐怕典籍中“卷荼现,天下乱”为的是造势,而如今也正有居心叵测者欲故技重施罢了。

        思及此处,左鹜握紧了腰间佩剑:管它灵不灵兽,一个字——杀!

        行至开阔处,看见早有人马手持强弩在前方搜寻。一人骑马迎面而来,在队伍前立马抱拳道:“将军,前面发现狼群。”

        猎狼的方法不难,由经验丰富的猎人锁定狼群出没的范围,倚靠强弓强弩,围捕狼群。狼虽凶狠、狡诈,又极擅群体作战,可面对同样凶悍,更加慧黠,如狼似虎的黑甲军,却难逃一劫。此法屡试不爽。

        左鹜转头,对赵却的三个徒弟道:“三位小兄弟可要一展身手啊。”

        颜鹊谦虚道:“他们三个能保护自己周全就行了。”

        左鹜大笑,“赵先生对徒弟好生爱惜。”


        “兄弟们,走!”左鹜挥手,一马当先。几百人的队伍霎时间动如风雷,纵鹰放犬,排雪如浪。

        颜鹊不由感慨,“黑甲铁骑,名不虚传。”

        倾之知道,这话多半是说给他听的。

        颜鹊回过头来,却全不见感慨,只是一脸轻松,“师父找处地方清闲,你们想凑热闹只管去,猎物多少无所谓,只别把自个儿喂了狼。”

        行已偷偷叹口气:师父还真是……关怀备至。去罹和倾之则早就开始最后一次检查全身装备。

        倾之先查验完毕,打马扬鞭,“我们分头行动,比个输赢!”

        待行已、去罹反应过来,倾之已将他们抛下。两人互换了一下眼色:以三弟的剑术骑射,自保无虞,他既好胜,就由他去吧。

        行猎到日暮时分结束,清点战果,收获颇丰,一共猎狼四十七只,但似乎比先前预计的少了些。另外还有些獐子、鹿、兔、野猪等。

        正当大家准备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时候,行已、去罹飞马过来,异口同声道:“师父,三弟不见了!”

        颜鹊手中酒壶“砰”的落地。

        ……

        倾之运气不错,很快猎到一只香獐。他用匕首划破獐皮,使鲜血流出,又用绳子将獐子拴在马后,而后翻身上马,逆风疾行,故意将獐血撒了一路。

        狼的嗅觉极其灵敏,此时风助血腥,引来一群饿狼穷追不舍。倾之约莫行得足够远了,便将绳子隔断,弃了獐子,绕路折回。

        倾之决不是不忍杀生,不然何以对那香獐并无半点怜悯。他只是想起七杀、破军和贪狼,不愿它们的同伴悉遭屠戮,才有此“匪夷所思”之举。然而他现在却后悔了——当被三十四只眼放凶光的饿狼围堵,一人一马,如同羔羊。

        他只是有那么点同情,但让他以身喂狼,花倾之还没那境界。他扯下块布蒙住了马的眼睛,抽出背上的破晓剑,严阵以待。

        三十四双碧眼对一双墨眸。

        一只狼试探地扑了上了,倾之挥剑将它逼退。此时,身下的坐骑愈发不安起来,原地打转,倾之勒紧了缰绳,仍不能控制。其他的狼并没有因为第一个同伴接近失败而放弃,而是三三两两扑了上来。倾之挥剑砍伤砍死数狼,可狼群前仆后继,群起而攻,更有狡猾者咬住倾之的坐骑,欲先将马拖倒。

        一时间血雨横飞,白雪染赤。

        倾之解决了正面攻击的敌人,待顾及身后,坐骑后臀被两只狼咬住,撕下几块皮肉,鲜血淋淋。骏马吃痛不住,一声长嘶,将倾之甩下马来。马失前蹄,跪倒在地,瞬间三只饿狼扑上去咬断它的喉咙,骏马挣扎不得,丧命狼口。

        倾之被狼群包围,手持破晓步步后退,忽的,背后一实,倾之暗道:不好,已无退路,为今之计,只有一搏。

        国未复,仇未报,他不能死!

        倾之两眼赤红,如被血染,顿时逼发出凛凛杀气,竟将狼群震住,不敢近前。

        僵持。

        “嗷——,嗷——”叫声苍凉如漠。

        狼群扬颈“嗷嗷”回应,倾之知道,那是狼王的召唤。

        忽的眼前一团灰白从山坡上一跃而下,倾之不由握紧长剑。看背影,是头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成年狼,该是狼王不错。

        狼王华丽的转身,冰蓝的瞳孔,残目上一道伤疤,深可见骨!

        破军!

        倾之不会忘记那道伤疤和那只蓝眸,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希望:但愿破军也没有忘记他,否则,恐他今日难逃此劫。

        蓝色的眸子似乎比从前更加冰冷,它安静地注视着倾之,不进不退。

        蓝、白、红之间的对峙。

        谁也没打算首先发起进攻,倾之自是对破军存了侥幸,而破军却似乎在等什么。终于,令人窒息的等待过去,一只体型较小的母狼施施然出现在倾之的视线中,它口中叼着一只白色小兽。

        母狼缓缓的,毫无敌意的走到倾之面前,低头将小兽放在倾之脚边。它蹭了一下倾之的腿,似极依恋,却只是一下,就转身回到破军身边,与狼王并立。

        贪狼?

        倾之记忆中那个爱撒娇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成熟而矜持的公主了。

        冰蓝色的眼眸带领着它的狼群和妹妹将一人一马一只无名小兽和同伴的尸体遗弃在冰天雪地之间……

        倾之失力地瘫坐地上,看见狼群走了,他有些不舍,那是他曾经的朋友,它们走了,再不会回来——因为它们已经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王国;而更多的却是死里逃生的庆幸——终于可以放心地喘一口气了。

        白色雾气温热地扑在脸上,带着血腥的味道。

        倾之不知道破杀和贪狼是怎么到的玄都,或许它们三个曾经一路追随他,后来追丢了,就融入了当地的狼群,还成了狼王。

        “好样的!”倾之心中为破军叫好,只是,他为什么没有看到七杀?

        七杀留在了别枝山?遭猎人屠杀?在争斗中丧命?甚至,就是在与破军的狼王之争中……冒出这个念头,倾之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不会,它们是兄弟,不会自相残杀!

        兄弟?

        亲情?

        师父说过,他的父亲与常熙亲如兄弟;而他的母亲,是商晟的亲妹。可就是他父亲的兄弟,他母亲的哥哥,害他国破家亡!

        然而狼终究还是比人有情,虽然倾之不可能知道,但七杀是在与上任狼王搏斗中丧生的。其实它本可以放弃,它本不必拼杀到两败俱伤,但为了兄弟破军能顺利当上新的王,为了破军和贪狼能在新的狼群中立足,七杀战斗至死!

        倾之休息了一阵,才想起脚边还有只毛绒小兽,拎起它的后颈,仔细打量。

        白色,卷毛,不错;

        形如狮虎,状大如牛,没看出来;

        有灵性,通人语……

        “喂,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卷毛小兽似遭轻慢,不满的“嗷”了一声,四爪蹬空,徒劳挣扎。

        倾之却敛了方才的孩童顽劣,神情严肃:难道这真是传说中的卷荼?母兽哪里去了?而狼群徘徊不去就是为了保护这只灵兽?“卷荼现,天下乱”?……

        颜鹊自由散漫,不敬天地神明,倾之受师父影响颇深,也不信鬼神之说。

        即便深山中确实有卷荼这种动物也不稀奇,而一只怀孕的母兽因为某种原因来到山外也有可能。在野外,母兽遗弃幼仔的事情时常发生,而狼群连小孩子都会“认养”,何况是只小兽呢?

        只是,倾之颇为不解,破军和贪狼为什么要把这个捡来的便宜“儿子”扔给他?难道以为这回捡回来的也是他“妹妹”,所以才要还给他?

        总之,头痛。如果不带回去,这小兽必然是要冻死饿死的,如果带回去……看左鹜的意思,万一小白毛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卷毛小兽挣扎一阵,见没有引起倾之的注意,便委屈起来,呜呜讨好。倾之皱皱眉头,将小兽抱进怀里,轻挠它的肚皮。小兽被抓得舒适惬意,便闭上眼睛睡了,却不知倾之此时所想:皮毛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肉质想必也极鲜美……

        待到大队人马找到倾之的时候,已是深夜。

        颜鹊几乎是摔下马来,看见倾之一身是血,大惊失色。

        “青儿,你……”心疼是不必说的。

        倾之忙道:“师父,我没事,这是狼血。”

        “小兄弟遇见狼群了?”左鹜也翻身下马。

        “是。”倾之点点头,简明扼要地解释道,“我被狼群围攻,马被狼咬死了,我也伤了几匹狼,幸而将其击退。”

        “击退狼群?”后面的黑甲军有人啧啧称赞,有人口气质疑。

        “到前面看看。”左鹜令道。

        行已、去罹见倾之没事,才放了心。尤其行已,若是倾之有个三长两短,不用说无法向父亲交代,就是作为兄长,也要自责一辈子。

        倾之失了坐骑,行已本想与他同乘一马,却见师父已将倾之托上他的赤驹,还不许后者反抗,低喝道:“好生坐着!”

        倾之虽感激师父关心,只是想着回去之后少不了一顿唠叨,怎么也不能从劫后余生中高兴起来。

        前去查探的人回来说果然在前面发现了一匹马和十三匹狼的尸体,难免又是一阵赞叹,什么“英雄少年”,“只身屠狼”云云。

        倾之趁着周围嘈杂,拍了拍腰间的小皮袋——里面睡着卷毛小兽,低声道:“你若通人言语,就乖乖地不要出声,否则小命不保,我也救不了你。”

        巧合吗?他觉得那小兽好似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