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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少年游



        【章十三】少年游

        秋渐深浓,一夜西风凋尽碧树,唯有庭前两株丹枫枝枝蔓蔓,霞盖错落,并枝连理,红似娇花。

        去罹抱臂倚墙站在廊下,与行已低声嘀咕,颇有些幸灾乐祸。

        “三弟如此表情可是鲜见。”

        “是啊。”难得行已同去罹一道“落井下石”。

        三人之中倾之最小,平日里师父宠爱,兄长呵护,又兼他素有智计手段,只有别人拿他无计可施,何时见他对人束手无策?可在傲初尘面前,倾之却是翻尽了白眼,叹足了气,行已暗生同情,却又觉得公子心思过重,少年老成,如今被傲家小姐逼出一身孩子气,倒是好事。

        “也不知三弟是什么心思……”去罹可深知倾之的城府,“他对侯府小姐如此耐心忍让,难保不是别有用心。”一声叹息,意味深长。

        一句话点醒了行已:两个月来,傲初尘与小花儿成了府上的常客,一来二往,大家前嫌尽释,彼此熟络,连素喜清净的师父也破例欣然乐见,不由令行已暗想师父是否有意撮合他家公子与侯府千金,毕竟若得渤瀛侯相助,大为有益——旁人眼中金童玉女,两小无猜,却只是当事人的黑白棋子,利用交换。也不知倾之本人作何想法,他是真心中意,还是假意虚情?

        行已脸色微沉,正色道:“倒要问明三弟,感情不是旁物,不能胡来。”

        去罹瞟一眼行已,没有接话:他倒希望倾之没有动情,感情对于他们这样身世背景的人从来就是累赘。他况后去罹,便不会对任何女子动情!

        “对了,你瞧见小花儿没有?”行已忽想起件更紧要的事。

        “小花儿?”摇头,“没有。”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糟糕!分头去找!

        枫树下。倾之本是要初尘扎马步,后者却只顾蹲在地上捡叶子,倾之无奈,撩襟蹲在她对面,道:“你若不想扎马步,今日就站桩吧。”

        初尘已捡了一把红叶,捏在手里,展成扇状。她抬起头,一双眸子秋水似的正与倾之四目相对,顿如在后者心中投下一枚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初尘摸了摸鼻子,扁嘴道:“我才不要,上次从桩上跌下来,险些摔塌了鼻子,若毁了容,岂不没人要了?”

        饶是倾之有心要做“严师”也忍俊不禁,几乎脱口而出“没人要,我要”——但怕初尘生气,便只将这话藏在心里。可说起上次之事,若不是她站在桩上分心旁顾,怎么会连累他给她当了“垫背”,痛了好几日?他还不曾抱怨呢。

        倾之起身道:“是你自己想要学剑,这才几日就耐不住枯燥了?”

        初尘也不服,“我跟你学了两个月,却连剑的影子还没见到呢。”他只是教她扎马步,站树桩,练臂力,她日练夜练,梦里都练,能不乏味?

        倾之温言劝道:“总要循序渐进,怕你现在连剑都拿不稳呢。”

        初尘哼一声,别过头去。

        倾之叹了口气,又好笑又无奈,遂哄她道:“不如我们去骑马。”

        “你已将踏云驯服了?”初尘又惊又喜。

        倾之点点头,笑容才扬到一半,却被初尘拽起衣袖往后院奔去。他故意落在初尘身后,看她的侧面……

        倾之从马厩里牵出踏云,抚着它额间那簇白毛在它耳边嘀咕了两句。踏云晃晃脑袋,似懂人语。倾之对初尘招手道:“过来吧。”

        初尘学着倾之的样子拍了拍踏云,见它确实乖顺了不少,不由心喜,可又对倾之皱眉,为难道:“我还不会骑马呢。”

        倾之举起手中缰绳,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我牵着它,你只管安坐。”

        初尘点点头,但踏云身形高大,她连马镫都踩不到,转头询问倾之,却见后者已单膝跪在地上,拍拍腿,对她笑道:“踩着上。”

        “嗯。”初尘踩在倾之腿上,扳住马鞍,倾之向上一抬,她借力翻上马背。坐稳之后长长舒了口气,新奇的东瞧西瞧——骑在马背上,视线居高临下,熟悉的景象竟都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倾之见她的好奇劲儿,直是好笑,问她,“去哪里?”

        初尘随口回答,“哪里都好。”

        倾之心下一动:若有一日,她是不是可以陪着他“哪里都好”?她是渤瀛侯女,他却是锦都遗孤,他身负血海深仇,可她却自由如风,他千般心思,万般计较只为复仇,而她却那么单纯而美好……

        倾之有了少年心事,初尘只顾欣赏风景,一路无言,直到进了树林,初尘抬手摘了一片黄叶,忽关心道:“你房里的衣物都收好了吧?”

        倾之先是一愣,继而扑哧乐了:他说小花儿是个宝贝还真是没错,她不但咋咋呼呼,颠三倒四,最能装委屈,讨人怜,还尤喜缝纫织补。师父的袍子,大哥的腰带,二哥的靴子都不能幸免。想到两位哥哥“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就觉得好笑,幸而他发现及时,把能缝能补的东西全部锁进柜里,才逃过一难。

        “小花儿在侯府也是这般,见着什么东西都想缝?”难以想象。

        “那倒不是,在家时她就趴在绣架前绣花。”那勉强能算是绣花吧。初尘忽俯下身子,用叶子挡了一只眼睛,在倾之耳边神秘道,“不如我给你出个妙法儿。”

        “嗯?”倾之侧仰头。

        初尘咯咯一笑,“在府上添座绣架,买些针线,保证能让小花儿安安静静,再不祸害你们了。”

        倾之翻下白眼,心道:他们四个男人,却要在家中添置做女红的物件,让不知内情的人知道,岂不招来碎语闲言?这哪里是好心出主意,分明是说风凉话。再看初尘,果见她坐在马上左摇右晃,豪不掩饰作弄之心。

        “你在家时也做女红?”

        初尘眉头一皱,“我才不喜欢呢。”随手将叶子丢了。

        “那是读书?”他又问。

        初尘却忽的面有赧色,头埋在胸间,支唔道:“我若不识字,你会笑话我吗?”

        倾之牵马站定,回头看着初尘:玩笑吧?

        渤瀛侯虽于名利之事十分淡泊,却擅清谈玄辩,博古通今,他的夫人殷绾也出身名门,饱读诗书,他们的女儿即使没有大才,可怎么至于字都不识?

        “怎么会……”实在出乎意料。

        初尘瘪瘪嘴,“我也不知道,从小爹爹就不喜欢我读书,以前哥哥偷偷教过我,被爹爹发现,好一顿责罚,自那以后我也不敢再央着哥哥教我了。”

        倾之见初尘的模样不像说谎,可傲参的做法他实在不能理解。

        初尘见倾之不言语,喃喃怨道:“就知道你会笑话我……”

        倾之笑眸轻扬,“我教你。”

        “真的?”初尘的不悦来时快,去时更快,“我要下来。”她说着翻身下马,全没意识到离地的高度,一脚踩着马镫,一脚眼看就要踏空。

        倾之两手握住初尘的腰,用力一托,让她缓缓落地,不至跌倒。

        那并非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而是软软柔柔的极有手感,令少年怦然心动,不舍松开,甚至暗想若能将这酥酥软软的人儿揽在怀里该有多好。

        初尘没有在意倾之的心猿意马,兴奋道:“不如先教我写你的名字。”

        “好……好啊。”倾之回神,借折树枝的工夫偷偷吐了口气,暗责自己怎么能有如此不堪的想法。

        地上铺满了落叶,倾之皱眉,面前却伸过来一只白嫩小手。初尘笑吟吟,目似清泓,“写在我手上吧。”

        倾之牵起初尘的手,她手指尖细,柔若无骨,那一刻,他竟深恨自己隐瞒了身份,不能将真名实姓写在她的手心。

        ……

        月撒轻寒,更深人静。

        “小花儿,你睡了没?”初尘推推小花儿。

        小花儿刚有睡意,又被初尘推醒,怨气冲天道:“小姐,不就是赵青哥哥在你手里写了个字嘛,你又不是不会写,至于高兴地觉也不睡?”

        初尘攥着左手,“就是因为我会写才觉得奇怪。”她越想越奇,毫无睡意。

        小花儿强打精神,“为什么?”

        初尘道:“他说他写的是‘赵’字,可我左思右想,是又不是,像又不像。”

        小花儿听得糊涂,“到底是还不是,像还不像啊?”

        “若说是,起笔就不对,后面的笔顺也全错了。”

        “也许是赵青哥哥的习惯呢。”

        “可除了笔顺不对,仿佛还有一笔是‘赵’字里没有的,你说奇不奇怪?”

        小花儿哪里知道,她陪着初尘呆了一阵,实在倦了,便翻身背朝初尘,裹了裹被子,哈欠道:“也许赵青哥哥真的以为小姐不识字,闹着玩呢。”就要睡去。

        “会吗?”初尘喃喃,“这有什么好玩?”她越想越不对劲儿,猛推小花儿,“起来起来,我们写写看。”

        小花儿紧抓住枕头被单,抵死赖在床上,却还是被初尘拖了下来——仿佛从小姐开始学剑,虽然还没碰到剑鞘,力气却着实长了不少。无奈何披衣爬起,从头到尾怨念着小脸,心不甘情不愿的用木板推平了沙盒里的细沙。

        初尘曲膝坐在地上,手拿竹枝“嗒嗒”敲了敲地板,而后一边回忆,一边在沙盒里比划,“先右上,再左上,再右下,里而外,最后左下。”

        初尘写完,小花儿瞪大了眼睛,惊愕道:“小姐,这是字吗?”

        初尘瞧着一堆不成字的横横竖竖,眉一皱,“再来。”

        小花儿推平了沙子,强支着上下打架的眼皮,一旁看着,等初尘写好,她仍是摇头,“还是看不出来。”

        初尘下巴抵着竹枝:她明明觉得那不是“赵”字——她并非当真不识文章,不知句读。虽然爹爹不许她读书,但哥哥没少偷偷教她,后来爹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了。她说谎,不过是因为心里喜欢与他相处,骗他教她。

        终究没有结果,悻悻地上了床,可闭上眼睛就全是些错乱的笔画。忽而灵光一闪,初尘也未唤醒小花儿,独自下床。她跪在沙盒旁,拿起竹枝,闭上眼睛,细细回忆起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划过她掌心的触感,将错乱的笔画重新拼配。

        睁开眼时,沙盒里出现了两个字——倾之!初尘又在旁边写了个“赵”字,两相比较,确信无疑——他想在她手心写下的是“倾之”,而不是“赵”。

        倾之?

        是人名?

        抑或其他?

        三月之期一到,倾之将踏云带回侯府,当众展示。踏云腾如龙,奔如风,马上少年英姿飒爽,衣袂猎猎,看得众人赏心悦目,赞不绝口。

        傲参大悦,对颜鹊夸奖一番倾之,又对左右道,“不知该赏些什么才好。”

        公子天俊上前一揖,“父亲既要奖赏赵公子,不妨将踏云赠与他。”

        傲参一愣,问道:“我儿可是真心?”

        傲天俊道:“父亲,踏云性本傲烈,无人能驯,今被赵公子降服,足见他们有缘。赵公子少年英雄,当配宝马。”

        儿子能有这番心胸,傲参实在不曾想到,便顺水推舟将踏云送给了倾之。

        倾之心里自是高兴,踏云是难得一觅的好马,除了擅奔跑,耐力强,灵活机敏,它的聪明与桀骜尤其难得,非一般马匹能有。可这究竟是不是傲天俊的本意?

        非是倾之不信他的心胸,却是他分明看见初尘在一旁冲哥哥挤眉弄眼,后者回以微笑,兄妹之间的默契仿佛早就说好。

        初冬的落雪刚刚没过马蹄铁,倾之牵马,初尘吹笛,缓行林间。

        “是你让你哥哥将马让给我的?”倾之抬起头,问初尘。

        初尘将笛子移开,问他,“你不喜欢吗?”她几次见他神情间舍不得踏云,才去求哥哥的。

        倾之暗道:果然没错,这原是初尘的主意。

        “我虽喜欢踏云,却也不能夺人所爱。”

        初尘莞尔,皎若出云之月,“那要看所‘爱’为何了,你喜欢踏云,可哥哥最疼我,只要我高兴,他不会舍不得一匹马的。”

        “我原也有个妹妹,后来……”叹了口气低头不语——黑色靴缘上沾了晶莹的雪花。他也想心疼妹妹,可妹妹却远在天边,看不见,摸不着。

        初尘小心翼翼地问他,“后来怎样了?”

        倾之简简单单地回答,“动乱中走失了。”

        两人沉默,只有踏云踩着薄雪落叶,悉悉索索。

        “你会吹笛子吗?”初尘问他。

        倾之道:“从前学过。”那还是父亲亲自教他。

        初尘将笛子递给他,“那你也吹一曲。”

        倾之心下犹疑:用这支笛子?吹孔上还留有她唇边的芳泽。

        初尘不知倾之所虑,劝他道:“你若吹上一曲,或许你的妹妹也能听到。”

        倾之望着初尘,白色狐裘墨色青丝衬着一张精致圆润的脸,寒凛的空气中,那双眸子愈发雪亮莹然,清而不浅:她不着一字安慰,却胜比千言。

        倾之横笛:窈莹,你虽远在钰京,但哥哥的思念,愿你听见。

        ……

        整个冬天,他们常常骑马踏雪,吹笛寻梅,有时倾之牵马,初尘独坐,有时同乘一骑。初尘除了介意倾之看了她的脚,其他并不避讳;可即使隔了厚厚的冬衣,倾之仍小心的保持距离。他不是不想拥她入怀,只是爱之愈深,便愈加尊敬。但偶尔初尘笑倒在他怀里,少年的神色必是七分飞扬,十分得意。

        最忆少年游,踏云骑踏雪,吹笛落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