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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风筝谣



        【章十三】风筝谣

        云池宫,灯烛明亮。季妩斜依凭几,妆容雍华,琼华公主偎在她身边,火红的衣摆雀屏似地展开,铺在地上。

        “母后,”琼华摇着季妩的手臂,娇嗔道,“父皇又赐宅子又赐食邑的算是什么意思?那个花倾之,我可听说跟父皇有仇呢。”

        季妩面色一沉,语气却仍十分平和,“有这回事?莹莹听谁说的?”

        “我……”琼华语塞,支吾道,“反正……反正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是谁?”季妩凤目微嗔,竟带着些许与商晟相似的威严,琼华心虚,立时瘪了嘴低下头去。季妩拍拍她道:“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讲,父皇会不高兴的。况且父皇做的决定自有道理,为子女不应质疑,为臣子不应揣测,明白吗?”

        她的女儿,商莹心里想什么季妩一清二楚。

        琼华没有答话,季妩叹了口气,问道:“莹莹羡慕父皇吗?坐拥天下?”

        “当然”二字几乎冲口而出,然而琼华只是迟疑着问,“母后……”

        季妩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她拉过商莹,抚摸着她的头怜惜道:“权力好像洪流,你不知道它的深度、它的力量,更不知道它会把你冲到哪里……”——你不懂,你只以为权力是使你得到心爱玩具的工具,却不知道权力亦是杀人的利器。

        不只能将他人置于死地,亦能杀死自己!

        琼华蹙眉,抱了季妩的腰,缓缓躺倒在母亲怀里,低声道:“母后,我不懂……”其实她“懂了”:季妩并非站在她这一边!可商佑已死,为什么不能是她?琼华脸上晃过一闪即逝的怨恨。

        季妩免首看着商莹,轻轻抚着她的背,叹息道:“傻孩子……”可终究是个孩子啊,孩子想得到玩具有什么不对?只是并不意味着她选对了方式,然则,她可以慢慢教导她。想到这层,季妩略感释然,微笑道:“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扶起商莹,打量着容貌日渐出挑的女儿,季妩问道:“左骥最近常来看你吗?”

        琼华一听,嘴巴撅得老高,歪过头去气愤道:“母后再别提他!”

        “噢?”季妩挑了挑眉毛,嘴角带了笑意,“怎么?”

        重重“哼”了一声,琼华转过头来道:“上回跟他说让他猎只雪狐给我做狐皮肩披,谁知他竟送来一只小狐崽儿,母后,这什么跟什么嘛!”琼华一脸“是不是他错”的表情,季妩认真地点着头,却笑在肚里:她可听人说商莹对那小白狐崽儿喜欢得不得了呢——年轻女子微妙不可言传的心态啊。

        季妩蹙眉问道:“这么说莹莹不喜欢左骥?”

        “我……”琼华闷不吭声了,低着头捏着裙子揉来揉去:她不能说不喜欢,万一母后告诉父皇,父皇取消了婚事怎么办?可要说喜欢,那多难为情。憋了半天琼华涨红了脸道:“左……左骥也没什么不好,别人也没什么好,反正……反正都是些凡夫俗子,没有一个我看得上。要么……要么就别把女儿嫁出去……”

        “噢——”季妩点点头,表示明白,“那母后知道了,莹莹是非左骥不嫁了。”

        “我才不是呢。”琼华分辩,但似乎有些欲盖弥彰,看着季妩渐弯起的眼角,琼华惊叫道:“母后,你取笑人!”羞恼地扑进了季妩怀里,埋头不起。

        季妩开怀地笑了,虽然琼华的骄横张扬与她年少时没有一点相似,但喜欢一个人时的女儿心思却是一样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羞涩。

        “莹莹喜欢左骥什么呢?”季妩轻轻地问。

        琼华想了半天,自己也说不清楚:人品相貌?家世背景?对一个公主来说这都不是让她喜欢上一个人的理由,就像天下的美女由着她父皇挑一样,天下的男子一样任由她选,而论家世,就更没有谁家比得上商氏的尊荣,或许……

        琼华道:“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从不刻意讨好我。”

        季妩暗觉好笑:真是被宠坏的孩子。

        “母后,”商莹抱紧了季妩,拧着身子撒娇,“我今晚要在母后这里睡。”

        季妩微一蹙眉,但还是应了,“好。”她道。

        “那母后给我讲你跟父皇年轻时的故事好不好?”

        “……”

        “母后?”

        瞥见门口入而复出的炜,季妩为自己的失态自失地笑了笑,拍拍琼华,“你先睡,母后稍后就去。”打发了粘了自己整个晚上的琼华,季妩示意炜进来。

        “陛下还在明政殿。”炜道。

        “这么晚?”季妩蹙眉,“还在批奏折?”

        “与韩嚭韩将军促膝长谈。”炜恭顺地垂着眼目。内容和语气都没有问题,但季妩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天执右将军,容貌甚伟,传言与陛下关系非常。

        呵,深夜传召,果然关系非常。

        很冷,心里冷。季妩抱起手臂,狠狠掐进肉里:他竟宁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吗?“准备一下,明天我要带着莹莹去左将军府。”是时左都已官复原职。

        她拉拢不了左都,季妩知道,但她愿意抬高左家以打压商晟一心要捧的韩嚭——一边是帝,一边是后,表面上只是韩左斗势,背后里却还牵连着帝后斗气。

        炜掀眼看了看季妩,垂首称是。

        明政殿。

        “陛下……”韩嚭斟着酒,凝眉措辞。

        商晟抬眼看他,“说。”

        将斟满的酒端给商晟,“臣不明白陛下因何要如此厚待花倾之。虽然他曾为陛下挡剑,但臣直觉花倾之并非真心臣服,臣亦以为陛下定也不会全然信他,却为什么还要封地赐宅?陛下恕臣直言,万不可养虎为患。”

        商晟闲闲地听着,仿佛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啜了口美酒,唇边溢出紫色的葡萄酒般的微笑,“你也以为朕这是厚待他?”

        难道不是?韩嚭垂目,“臣愚钝。”

        “将他捧上天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要他粉身碎骨。”

        商晟幽幽阖目,将自己陷进椅圈里:花倾之上疏减免锦都赋税无非是为了收买人心,好,他要,他便给,他不但给,而且给得更多。他要的就是他先被人膜拜如神,再被人唾之如鼠——玩心计,花倾之,你比我晚生了三十年。

        翌日,初尘醒来不见倾之,只有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的汤媪上。手□□衣服里一摸,暖烘烘的。初尘披衣坐起,揉揉尚有些发昏的脑袋,想到昨夜发的那通火,暗觉好笑: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有倾之,她怕什么?况且为自己心爱的人生儿育女,有什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呢?小心眼儿——初尘觉得。

        心情释然,初尘给了自己一个灿烂的笑容,然而她忽意识到天已大亮,不由垮下脸来:大嫂这个时候还见不着她又得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真有那么点小媳妇儿的忐忑。

        “小媳妇儿”麻利地穿衣穿鞋梳妆打扮,偷偷溜进厨房,不敢烦劳他人,只想找点“残羹冷炙”填填肚子。

        灶台上有粥,冷的,有包子和饼,也是冷的。

        初尘倒不介意,端了表面几乎冻得结了冰渣的米粥张口就喝。

        “锅里给你温着饭,少吃冷的。”

        初尘猛然听见植兰的声音差点一口下去“嘎嘣”把瓷碗咬个豁口,心里叫苦:大嫂走路是用飘的吗?转过身,笑道:“大嫂早。”尽管那笑比哭还难看。

        植兰奇怪地眤她一眼,冷淡道:“早。”——真早。

        初尘纳纳地站在一旁看植兰挽了袖子,舀水灌壶,生火烧水。她后悔得想咬舌头:说什么不好,非要说“早”!

        锅里盖着小蒸包和紫米粥,都是她喜欢吃的。

        早饭吃得颇为满足的初尘闲闲散散地晃到了前院,一路上盘算着来年开春可以在什么地方种些什么花。院里排了长队,行已和去罹坐在桌后,一边询问一边记录。初尘记起昨日倾之提过,说是故宅深大,需要人手打理,让阿荣哥帮忙传个话:有农闲时候愿意干点活儿,挣点钱的今明两日可到府上报名,男女不限,但有所长,看家护院,洒扫煮饭皆可。

        还是没瞧见倾之,初尘蹙眉,心仿佛被什么揪着,不舒服。难道已经到了一时不见相思成疾的地步?初尘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矫情,那么无趣,那么离不开男人。过去问了行已才知道倾之去了绾芳苑——原来如此,她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有些事情总要面对,但初尘暗想:她不会让倾之独自面对!

        王宫□□重修后,一切都是新的,新粉的墙壁,新漆的栏杆,新铺的柞木地板油亮得映出人影儿。但这样的绾芳宫令倾之陌生,仿佛魇在梦里,触手可及的曾经都是假象——只有东面墙上的风筝依稀还是当年那只。

        初尘去到绾芳苑时见倾之盘腿坐着屋子中间,膝上放着一只蝴蝶样的风筝。她轻轻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风筝以竹做骨,白绢做面,四只翅膀上绣了四时花卉——不对称的图案。初尘用手指勾画桃花的轮廓,倾之抬眼看了看她。

        “这风筝是母亲出嫁前亲手绣的,也是她出嫁时带来锦都的。”

        初尘抬起头,安静倾听。

        “母亲生长在苦寒的北方,除了一年中会飘七八个月的雪花,只有梅花。十五岁那年她随商晟入京朝拜才第一次亲眼见了许多从前只能在画上见过的花草。回去之后,她便希望将这些都绣下来,因为那时她想,那些花儿,或许这辈子不会再见第二次了。也是那次,她遇到了父亲……”

        “从我记事起,这风筝就一直挂在东面墙上。有年春天,父亲要带我和哥哥去放纸鸢,我央母亲把这只也带出去放,可母亲说风筝的线断了,飞不了。我说我们可以给它接上呀,母亲沉默。我被父亲大手一捞抱了起来,他说要迟了,催着母亲出门,大哥也哄哄闹闹着说赶紧出发,这事便不了了之了。我隐隐觉得母亲有心事,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想来,她该是思念家乡的……”

        “所有东西都换了新的,为什么风筝还在这里?”初尘问道。

        “不知道。”倾之摇头。他当然不会知道这风筝是十多年前商晟从绾芳宫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也不会知道又是商晟着人将它重新放回。但如果他用心,以倾之的才智总能寻到些蛛丝马迹,推测出个几分,或许还能看到商晟做这事背后的别有用心。然而他不愿去想,他只愿风筝一直在这里,就如同他希望母亲一直在这里,在摇篮边哼唱着《风筝谣》哄着年幼的他入睡,哄着年幼的窈莹入睡。

        倾之哼起了谣儿歌的调子:

        风筝飞,你在把谁追?

        莫去远,阿母等你回。

        风筝飞,你在把云追。

        云散了,阿爹等你回。

        ……

        初尘静静听着,觉得这曲调无比熟悉。

        是的,熟悉,她接上倾之的调子轻轻唱道:“风筝飞,你在把谁追?莫去远,阿哥等你回。风筝飞,你在把雾追。雾散了,阿姊等你回……”

        倾之诧异地望着初尘,“你……你怎么会唱?”那是母亲编来唱给他们兄妹的儿谣。卓先生死后他带着窈莹逃命,夜宿山中,风雨声林木声兽吼声,甚至想象中黑甲军的兵戈声总会吓得年幼的窈莹哇哇大哭无法入睡,他便给她唱这首歌,她安静下来,像偎依在母亲怀里一样吮着手指入睡。初尘不会知道,初尘没有理由知道,除非……除非小花儿……那呼之欲出的答案令他兴奋地全身颤抖。

        初尘握起倾之的手,点点头,娓娓道来,“自从小花儿来到侯府便与我一同吃住,小时候睡觉时她总要唱这首歌,她说以前是哥哥唱着谣歌哄她入睡,只有听着这首歌,她才睡得着。现在哥哥不要她了,她就自己唱给自己。”

        “我没有不要她……”

        初尘微笑,安慰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倾之霍然起身,初尘急忙扯住他的袖子问:“你干什么?”

        “我去告诉小花儿。”——告诉她我是她的哥哥,她的亲人!

        “然后呢?钰京那个琼华公主怎么办?”初尘却还保持着理智。

        是的,钰京还有一个琼华,倾之冷静了下来:商晟把假窈莹当成牵制他的筹码,那他何不将计就计?妹妹当然要认,但只恐要委屈了她。

        日渐晌午,行已和去罹整理着名册,低声交谈,忽然身前又站了个人。

        “等午后再……”行已边说边抬起头,而后惊愕地睁大了眼,“师父!”

        颜鹊抱剑蹙着眉,“你们这是搞什么?倾之那小子又有新花样儿?”

        去罹看他一眼,“我去厨房看看大嫂要不要帮忙。”甩身走人。

        颜鹊早就习以为常,虽然时不时腹诽倾之:早说过仇人的儿子不能收留。

        行已恭顺地行过礼,将来龙去脉讲给颜鹊,颜鹊点点头。行已问道:“我带师父去房间休息?”虽然颜鹊行踪不定,但无论到哪里他们总会给他留出房间。

        “不用,”颜鹊摆摆手,“告诉我哪间,锦都王宫我比你熟。”

        “明……明烛园。”  行已瞠目:什么叫“锦都王宫我比你熟”?师父常来吗?怎么好像做贼的预先探明了路?他不知道,颜鹊第一次来锦都王宫时可是被花少钧戏谑过是来“劫新娘”的——说是个“贼”,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