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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回家



        【章十二】回家

        大门敞开,风团着雪花和黑甲军不变的肃杀迎面扑来。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门口,军士搀下一人,白衣白裘,低着头,镶着银狐毛的帽缘遮了大半张脸,只看得见发白干裂的唇。他抬手示意军士退下,一人踏上落着薄雪的台阶,从袖中掏出绣云纹青兽的玄色卷轴,摘下帽子。霎时,身后的黑甲军变成了连绵的布景,只剩下白衣人,踏雪而至。

        倾之认得,那是乐昶。半个故人。

        “圣旨:西甫公子花倾之□□民情,实心用事,直言敢谏,担君之忧。赐还锦城旧宅,加封食邑五千。钦此。”雪花落在他脸上,被病态的红色烤干。

        乐昶病得很重,短短数十字的诏书几次因气息短促停顿。倾之跪听旨意,低垂的视线落在乐昶脚边——风鼓动曳地的披风,仿佛随时能将他整个人带倒。

        数月前去罹往钰京送信,倾之特意嘱他打探乐昶的消息。听说商晟未究其过,仍命乐昶统领云翼卫,倾之略觉心宽;可同时去罹也说,那次之后乐昶一直重病在家,卧床不起。如何重病,是真是假?倾之今日亲眼得到了答案。

        “花倾之谢恩。”倾之叩首,撩襟起身,上前双手接了旨意。

        “咳咳,咳……”不知乐昶是想说话还是想微笑,嘴唇轻启却猛地偏过头去,右手虚握,捂着嘴大咳起来。双肩甚至整个身体跟着颤抖,眼角泛红。

        倾之按下上前扶住乐昶的冲动,转身将诏旨交给初尘——乐昶重病在身,商晟偏偏派他传旨,分明是因前次暗杀不成,怀疑乐昶与他安通款曲,有意试探。此时那做背景的黑甲军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他又怎能露出一丝关切?虽则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串联,倾之也确实不知乐昶究竟何人、因何帮他。

        倾之抱拳,“请大人进屋小坐,倾之略备薄酒与兄弟们暖身。”得体的客套。

        已有军士扶了乐昶,他道:“不必了。花氏旧宅已修葺一新,西甫公子既然领旨,还是尽早搬入,不要浪费了陛下一片关切爱护之心。”标准的官腔。

        垂首,“倾之知道。”

        乐昶颔首,轻咳,转身被人扶上了马车。倾之等依礼恭送。

        车轮碾过薄雪,消失在苍灰的天空下。马车里乐昶捂着胸口,唇边划出一丝无甚所谓的笑:会是个难熬的冬天吧,不知能不能挨过……

        “那人病得很重啊……”初尘喃喃着看向植兰。

        “能挺到明年春天或许有救,否则……”  植兰蹙眉,顿了顿,“为什么派个病人传旨?”医者眼中,病者为大,就是帝君也不能差使病人!

        倾之跨出门去,望着黑甲军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

        “我们又要搬家了吗?”对安顿了不到半年的小家小花儿还不舍呢。

        行已对她笑道:“是啊。”转眼看着倾之,却满是感慨、担忧和复杂。

        “今天就搬吗?”去罹从后面拍了拍倾之的肩。

        回过神来的倾之忽然感觉到一直露在外面的双手冻得厉害——十指连心的疼——不由交互握了握。“搬,今天就搬。”他道,“宅子暂时不卖,用具不动,只将细软收拾了带去即可。”众人默然片刻,各自去忙。倾之仰头望着不断飘落的雪,雪花落进眼睛里,融化:父亲,母亲,是你们接我回家吗?

        ……

        冲华门街是锦都王宫正南的主街。

        历代锦都王出行的仪仗都从这里经过,历代锦都王大婚的车队也经这里回宫。倾之曾听先生说十年一次的朝贡最为壮观:队伍从冲华门出发,载着满车满车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护送车队的兵卒侍卫衣鲜甲亮,跟随入京的歌舞乐伎载歌载舞,沿途欢送的百姓搬出自家的鲜花装饰在长街两旁。王大婚时冲华街将铺满五彩缤纷的花瓣,母亲曾描绘过那种瑰丽的震撼,倾之遐想不已,还特意“嘱咐”璟安一定要登上王位后再成亲,否则世子大婚只能用锦缎铺街,他就见不到花铺满路的壮丽景观了。

        节日时不□□份,无论男女,人们涌上长街,看杂耍、做买卖、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或许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王也曾与民同乐,穿行在狂欢的人群中,一手拉着王妃,一边跟着长子,肩上背着下巴搁在父亲头上,不长的手臂紧紧圈着父亲的脖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嘴巴合不上,眼睛不够用的年幼的倾之——父亲的手不时变换着动作,或托着他的背,或拉着他的腿,生怕他看迷住了,一个松手,张倒下来……

        踏云打着重重的鼻响,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将倾之从回忆拉回现实——雪天的街道十分寂寥,出门的人不多,东西宽有二十余丈的街上零星有几个出行者,他们缩着脖子,抄着手,身体躲在棉衣下,走得小心翼翼。

        过了冲华门,便是王宫。前朝宫室早在锦都灭国时就被拆除,因不曾租售,便一直荒芜着,从倾倒的栏杆和孤独的柱基还能看出当日宫殿的形制。

        “大嫂见过从前的锦都王宫吗?”初尘坐在车内,掀着帘子向外望去。

        植兰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很快地收回目光,“没有。”

        天空阴沉,很低很低,笼罩在一片残垣断壁上,仿佛有走出不的荒芜。初尘放下帘子,车内瞬间暗了下来,三人沉默。颠簸着,车行在砖块瓦砾上。

        ……

        “到了。”去罹掀了帘子,将初尘、植兰和小花儿扶下车来。

        一街之隔,南面是废墟,北面却是修葺一新的院墙和大门,门楣上鎏金的“花府”二字在晦暗的天色下格外扎眼。倾之站在门口,近乡情怯,将推未推。

        “噼噼啪啪……”门内忽然传来爆竹声。众人惊讶,面面相觑。

        倾之拧眉,双掌拍开大门。两只竹竿挑着红色爆竹从门后伸出来,红色喜纸和硝炭的味道一起弥散在空气里。庭中枯死的梅树上缠着红布长带垂到地上,点染了雪景。“啪!”最后一颗爆竹炸开,射出光亮的火花。

        瞬间又安静了,烟拖着尾巴。

        “大哥哥。”糯糯的童音。一颗小脑袋从门后探了出来,然后是玫红的小袄,粉绿的裤子和橙黄的鞋。倾之想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随着眉间放宽,唇角也翘了起来,心下阴霾一扫而光。倾之长臂一圈,捞起小丫头,捏捏她冻红的小脸,顶顶她的额头,笑问道:“团儿乖,爹爹呢?”

        小丫头一扭头,小手指向门后,嫩声道:“那里。”

        “公子,我们来庆祝你回家!”两旁门后一下子涌出二三十人,男女老少,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为首男子是团儿的父亲,一手拎着腊肉,臂里抱着酒坛,下雪天里还微敞着对开的衣襟,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膛。后面跟着他媳妇梅嫂,发如墨,眸如水,脸上却有些颜色不浅的疤痕——小时候冻伤留下的。

        “阿荣哥!”倾之兴奋道,“我就知道是你!”朝阿荣走了过去。阿荣转身将东西交给妻子,上前与倾之互挽了手臂。

        倾之与初尘扮成商人走访村间时恰遇上阿荣与收杂税的小吏起了冲突,小吏嚷嚷着拿人,倾之使了些银钱,才算作罢。那次与阿荣有过深谈。后来团儿生病,阿荣和梅嫂带着女儿去兰济堂看病,又见了倾之,一来二去,便是熟人了。

        阿荣与倾之介绍了众人,伸手想要抱回女儿,团儿却紧抓着不放,口里喊着“哥哥抱,哥哥抱。”——按辈分她该给倾之叫叔叔,可阿荣和梅嫂说了几次,小丫头执意不肯改口,跟小孩子也没理可讲,便只能由着她混叫了。

        倾之拍拍团儿,“无妨。”又问阿荣,“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花家的后人?”

        阿荣与众人交换眼色,笑得露出两排牙齿,“公子就别管了,反正我们知道。”

        去罹肚里笑骂:就你这“做坏事不留名,做好事不隐姓”的风格,人家能不知道?是谁扮成商人,自称姓花的?是谁在兰济堂跟人介绍叫倾之的?是谁听着外间传闻兰济堂的老板是锦都二公子,上疏为锦都百姓减免赋税的也是锦都二公子时一脸胸有成竹地但笑不语的?装吧装吧,欺负人家阿荣是老实人啊。

        “公子不怨我们不请自来才好。”梅嫂笑道。

        “哪里。”倾之作了一圈儿揖道,“我谢各位乡亲还来不及呢。既然大家带了东西,我也不客气,再买些酒,添些菜,一起庆祝!”

        “我去吧。”去罹道。“我跟你一起。”行已也道。

        倾之领了众人去往晚华殿——只是如今“宫”、“殿”等字眼都改做了“院”、“轩”、“厅”、“室”等。初尘、植兰和小花儿扶着几位长者,走在后面。

        “大哥哥,树上的红布好看吗?”倾之怀里的团儿扭着身子。倾之笑道:“好看。”往上托了托团儿——小丫头几日不见长重了不少,力气也大了不少。

        团儿又道:“团儿没有红布,就把红头绳挂在树上了呢。”仰着脸,伸着小舌头一副讨糖吃的样子。“那大哥哥要好好谢谢你啊。”倾之眯眼亲了团儿一口。

        初尘扶着一位叨叨着她赶紧给他们公子生个胖娃娃的大婶,踢开脚边的小碎石,抬起头来正看见团儿霸着她家相公,笑得流哈喇子。

        “小心扶着大婶。”初尘对小花儿使了个眼色,赶上前去对倾之道:“让我抱吧。”又拍拍手逗团儿,“乖,姐姐抱好不好?团儿还记得姐姐吗?”

        团儿瞪着黑黑的大眼睛看了看初尘,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不要,呜,不要不要……”乱挥的小手配合着乱蹬的小腿,倾之只得将她箍紧。众人望了过来,被注视的初尘手足无措,不好意思起来:怎么好像她欺负孩子似的。

        倾之看着眉头紧蹙,一脸尴尬莫名的初尘,忍着笑,报以同情,“上次团儿来兰济堂看病,是你喂她喝药的,还骗她那是糖水。”此话一出,众人哄笑。

        “啊?”初尘微张着嘴,恍然大悟:小丫头还真记仇!

        行已和去罹买来了酒肉,梅嫂同植兰等下厨张罗,初尘则用两块梅花糕收买了团儿——小孩子还是那么好骗——逗着她玩。与众人喝酒的倾之时不时瞟过来,露出一种仿佛是“我也想要一个”的表情,初尘脸红,气得心里骂他要死。

        “喜欢就自已生一个。”耳边植兰的声音一贯的清冷。初尘正握着个剥好的橘子喂团儿,团儿人小,能吃多少,自是初尘吃得多。

        “想生一个就少吃这些。”植兰放下盘子,转身走了。初尘看看手里的橘子,完全不知道吃橘子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其实她不知道植兰不喜欢她,不喜欢倾之专宠她,多半也是因为她不易受孕的体质。橘性属凉,又在冬天,便是忌讳。

        “夫人,团儿小,橘子不能多吃。”梅嫂笑着把团儿嘴里咬了一半的橘子强取出来,团儿作势要哭,梅嫂抱过她,拍拍她的屁股,团儿吭吭两声便又好了。

        初尘尴尬道:“是吗?我不知道呢。梅嫂别叫我夫人,叫我尘尘就好。”

        梅嫂抱了团儿坐在初尘旁边,笑道:“女人啊,属凉的东西还是少吃的好。”

        “不好吗?”初尘喃喃。

        梅嫂凑到初尘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初尘顿时红了脸。梅嫂瞧着,抱着团儿直笑——她对初尘说:“凉的东西吃多了,不易怀上。”

        梅嫂的眼睛很美,笑起来仿佛一池起皱的春水,令人不由自主跌了进去。或许是有了这样美丽的眼睛,她丝毫不避讳脸上的疤痕。可对于不太相熟的人,眼睛总会不自觉的探寻这美丽脸庞上丑陋疤痕的原因,尽管这样十分失礼。

        “你一直想问我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吧?”梅嫂问道。

        “没,我……我不是……”初尘被说穿,为自己的失礼不知所措。


        “没什么。”梅嫂望向屋外的雪,娓娓道来,“十多年前,也是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那场暴雪中她失去了亲人,冻伤了脸和手脚。她和许多孩子一起被接进王宫,有个好心的姐姐给她上药膏、扎辫子,她听他们叫她王妃。

        “梅嫂见过母亲?”初尘惊讶。

        梅嫂淡淡一笑,回忆道:“见过,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转看着初尘,“你知道吗?锦都有许多人,仍都念着王和王妃的好。”

        初尘沉默片刻,郑重道:“倾之不会让锦都父老失望。”

        梅嫂点点头,忽而打趣道:“你也不要让锦都父老失望啊。”

        初尘听得出梅嫂的意思——给倾之、给花家早生麟儿,早添香火。心里忽然很委屈:所有人都偏袒倾之,难道他娶她,就是为了要她给他生孩子吗?联想植兰之前的种种,初尘明白他们对她好,是因为她是倾之的妻子,他们要她为花家传宗接代。如果不能呢,如果她生不出呢?仿佛已被扣上负尽锦都的罪名!

        初尘第一次觉到了远离父母、无依无靠的苦楚,后悔,竟有那么一点。

        团儿做着可爱的动作和表情,可初尘一点也笑不起来。

        酒喝到傍晚才散,倾之也倦了,早早泡了澡上床,在拿云轩歇息。拿云轩本是他的住处,因他幼时胆小怕黑,整日赖在筱竹轩与璟安同住同睡,自己的地方倒没正经住过。也正因如此,才不会在每个角落里都有回忆,才睡得着。

        初尘还在卸妆,倾之裹紧了被子先将里面焐热。想到阿荣,他忽然觉得人活得简单些或许更好:他们提着家养的鸡鸭,妻酿的美酒来庆祝公子回家,却没有想过他一个亡国公子怎么就能堂而皇之的回家,商晟怎么就会耗费财物将荒废了十多年的王宫□□修葺一新白白让他居住?那是因为他的臣服,哪怕只是表面。如果他们知道了所谓的“公子”换回这些的代价,以及他将要付出的或许更重的代价,还会这样热情吗?还会与他同桌共饮吗?还会称他一声“公子”吗?

        不会。

        初尘收拾妥当上床,倾之掀开被子把她裹了进来,“冷吧?”

        倾之体热,冬天挨着他就好像靠着个暖炉,初尘抱着手臂,背贴在倾之胸前,往他怀里缩了缩,“想什么呢?”

        “没什么。”不愿对她讲那样沉重,况且多想无益的心事。

        “敷衍我,你心里明明有事。”她刚才几次回头都见他望着帐顶发呆。

        倾之笑笑,手环在初尘腰上,贴在她耳边轻轻道:“你觉得团儿可爱吗?”初尘倏然变了脸色,可她背对倾之,后者看不到,于是揉着她的头发续说道:“我在想等将来我们也会有……”

        初尘猛掣肘打在倾之胸口:花倾之,你跟他们都一样!拉了另一床被子挪进去,蒙着脑袋将自己裹紧了赌气:爱谁生谁生去,反正她不生!

        倾之猛被推开,眉头大皱:他哪里说错了?

        推推初尘,后者不理,“初尘,怎么了?”倾之一头雾水。

        “睡觉!”蒙在被里发出的声音。

        僵了一会儿,听初尘没有动静,倾之无奈,但也知道她平日莫名其妙地爱使些小性儿的脾气,便不放在心上,吹了蜡烛,独自拥衾而眠。

        初尘腹诽着也就睡着了。睡到半夜,却被冻醒,迷迷糊糊地安慰自己:她不是原谅他了,只是他被子里暖和罢了。于是又寻着倾之的温度钻了回去。

        倾之警惕性高,一向浅眠。被蹭过来的初尘弄醒,他弯起嘴唇笑了笑,抱着她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吻吻她的额头,也又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