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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雪泥鸿爪



        【章十五】雪泥鸿爪

        陆风将眼蒙黑罩的倾之引至念恩堂,为他摘下黑布。倾之眨眼适应了一下变化的光线,抬头见正北主座上是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肤色古铜,青蓝布衣,一身质朴浑厚之气,倾之暗思:是能铸造出破晓那种古拙宝剑的人。

        主座右边是个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的青年,左侧则是个身佩宝剑、英气勃勃的少女。两边分列着子归山的庄众,身着武服,腰间挎刀。

        倾之在左鹜处见过陆氏父子的画像,知道那一长一少便是陆子归、陆云生父子,少女却不知是谁,只是单凭相貌倒比陆云生更像陆子归些。

        倾之举手齐眉,对陆子归揖手执晚辈礼,“晚辈花倾之见过陆庄主。”又侧身对青年抱腕,“陆少庄主。”

        青年侧头看向父亲,后者凝眉,没有答礼。

        倒是那相貌英然的少女斜起眼来,露出不屑和质疑,挑明了道:“花姓乃我锦都国姓,‘倾之’更是我公子之名,你是什么人胆敢冒充王族?是何居心!”

        陆子归没有斥责女儿无礼,而是安静地注视着堂下剑眉星目的青年。

        倾之不答反问,“国已不国,何来国姓?王族覆灭,何谓公子?”

        少女按剑愤而起身,“手中剑在,心中念在,国恒存!”

        倾之重新打量少女,方脸颊,宽额骨,眉峰高挑,双眸冷睿,一脸比男子更甚的倔强。倾之对陆子归笑道:“若未记错,杜宇师傅家的小云英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转对少女道,“你‘抢’过我一只犀牛角雕花小弓,还记得吗?”

        云英怔住,她确实有一只犀角小弓。父亲说是她小时进宫从二公子那里“强夺”来的,公子虽不情愿,王妃却喜欢她机灵泼实,便替公子做主送了她。云英看着倾之,蹙眉不语:毕竟不能凭一个玩意儿就相信他真是公子。

        “云英,不得无礼。”陆子归这才缓缓开口。云英低头,半信半疑的坐下。陆子归示意手下为倾之铺了坐席,“请坐。”倾之谢礼跪坐。

        陆子归道:“小女恰巧是叫云英,但陆某并非杜宇。”

        倾之笑笑,也不说认错人,只道:“杜师傅我只见过一面,倒是杜夫人有幸见过三次,她是个温婉清丽的人,眼角下有颗泪痣,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他说话时注意着陆子归的神态,后者由紧到舒的眉头,由努力压低到自然平起的嘴角,由很深很专注到放淡看远的眼神无不说明他就是杜宇。“我见过子归山庄的剑,”倾之续说道,“陆庄主倒与杜师傅一样精于铸造,堪称大师。”

        “花公子言重了。”陆子归谦道。倾之心下琢磨着陆子归的用词:他称他“花公子”,而非“公子”,说明他仍然怀疑,仍不认可他的身份。

        陆子归早就听说“公子”回来了:苛税减免轰动锦都,赠医施药美誉流传,锦官城出了这样的人物,子归山庄怎么可能不关注?不错,他是为锦都百姓做了好事,可不要忘了,商晟赐还了王宫,封赏了五千食邑,甚至山庄手下打探到花倾之与围剿子归山的左鹜、邬哲也有往来。陆子归并非不相信眼前的花倾之就是锦官城内被人称颂得沸沸扬扬的花倾之,他所怀疑的是这个花倾之从头到尾就是假的,根本就是商晟的诱饵和圈套,根本就不是锦都的公子!

        陆子归握起身边破晓,问道,“不知花公子与这剑原本的主人有何渊源?”

        倾之笑道:“这剑是杜师傅所铸,陆庄主也认识它原本的主人吗?”

        陆子归反问,“花公子怎知铸这剑的人就是杜宇?”

        “破晓是家师十多年前请杜师傅用一玄一银两柄宝剑合铸而成,玄剑是锦都的百花杀,银剑是家师的佩剑凤骨,也叫细君。”倾之看着陆子归惊愕的神情,微笑,“大概杜师傅自己也不知道摆在他面前的两把剑有这样的来头,而他更不知道请他铸剑的人竟是凤都的殿下。”顿了顿,从头说起,“常熙商晟合力攻打锦都之前,先父因有不祥预感,传信将凤都殿下请来锦都。殿下嗜剑如痴,父亲便以百花杀为交换托他将我和大哥带出王宫,送至别枝山先父的授业琴师卓先生处。城破之前我们已逃出内城,不幸半路遇袭,大哥被杀。殿下未将百花杀据为己有,而是请杜师傅重铸宝剑,赠送给我。后凤都王颜白凤遭商晟杀害,殿下复仇不成险些丧命,他伤愈之后回到别枝山收我为徒,共谋复仇大计。”

        倾之说完,陆子归凝眉沉思良久:细推其中关窍并无矛盾,但能当真吗?

        “陆某冒昧,久闻凤都殿下剑法超凡,花公子既是殿下的弟子,想必也使得一手好剑,不知陆某是否有幸一观?”陆子归此生铸剑无数,阅剑无数,深知何种心性的人能驾驭何种心性的剑,何种品性的人能使出何种品性的剑法。

        倾之也不谦让,起身抱拳道:“但请庄主指教。”

        陆子归示意手下将破晓交还倾之,倾之双手接剑,抱剑行礼,振剑龙吟。

        破晓他用了十几年,起初无人指点,遇敌之时胡劈乱砍,毫无章法。后得颜鹊亲传才知要领,可师父每有赞赏,却也每有不满,直到凤都归来,才笑说他可以出师了。倾之问其缘由,颜鹊只道四个字“返璞归真”。

        不错,不论是平实的还是华丽的招式,目的只有一个——退敌取胜。战场上瞬息万变,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怎样出招,全凭武者长期训练的直觉和经验。战火洗礼后倾之的剑法更加质朴实用,也沾染了杀伐的戾气,更带着以杀止杀的霸道。

        一套剑法走下来,倾之抱剑为礼。破晓再次回到陆子归手中,他轻抚剑身,有种炙手的感觉——倾之招式太快,剑几乎与空气擦出火来。

        “杀气太重。”陆子归评价。

        云生云英及山庄众人不解地看向他们的庄主:那明明是套极普通的剑法。

        倾之知道,以他的功夫早已能将所谓“杀气”收放自如,而陆子归看到的不是剑,而是他的心。自信的微笑,“倾之以为,以杀止杀,是为仁。”

        陆子归手上动作一顿,他抬头看着倾之,似乎有那么点心悦诚服:他虽不像先王上,可毕竟破晓也不是百花杀!百花杀至圣至仁,破晓却融合了细君的妖冶。

        陆子归将破晓置于身侧,正襟危坐,伸手道:“公子请坐,在下确是杜宇。”

        倾之撩襟坐下,轻松道:“杜师傅何必跟我兜这么大圈子?”仿佛带着孩子般的怨气。杜宇先是一愣,继而觉得好笑,爽快道:“好,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公子此上子归山所为何事?”其实倾之不说,杜宇也心中有数。

        倾之正色,“那倾之直言,此来,是要向杜师傅借几样东西。”

        “要借何物?”

        “子归山三千甲兵和……”倾之抬头看着杜宇,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的,一字一顿道,“倾之想借,贤父子项上人头。”

        话音未落,寒光乍闪,陆云英飞身刺向倾之。

        “夫人,夫人。”

        初尘正蹲在地上和小花儿一起给花苗培土,一听这猴急的声音就知是粟满。

        粟满不到十四岁,人机灵,也猴皮。当时行已觉得他年纪太小,不想留他,不知谁在旁边说了句“这小子早死了老子娘,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不如要了他”。他和去罹一合计,这孩子要流落在外面恐怕学坏,好在他有份自食其力的心,便把他留下了。倾之见粟满聪明,倒想让他读读书学学字,将来能写能算,也好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奈何粟满正是上蹿下跳猴似的的年纪,根本坐不住。这不,大伙儿忙着搬苗栽树,他不下实力,倒在一旁指挥起来。

        “怎么了小满?”初尘问道。

        粟满一指身后,露出个大笑脸,“夫人看这几颗树要栽在哪里?”

        初尘搓搓手心的泥,起身以手背叉腰,对着行事不稳妥的粟满摇头,“公子不是给你们画了图,哪里栽桃树,哪里种桂树吗?”瞪眼,“还来问我!”

        粟满才不怕初尘那点“威吓”,他虽然嘴上称她夫人,却在心里撇嘴:她大他还不过两岁呢。仍旧不改一张嬉皮笑脸,“公子图上没画海棠,今天一早出门前特意嘱咐要种海棠,我们临时找不到苗树,还是从老乡家现买现挖来的呢。”

        海棠?初尘早不理会粟满那张臭脸,瞅着已经顶了玫红色小花蕾的海棠傻笑:她就在来锦都的路上随口一提,倾之竟然真的上心了。

        “累死人了。”粟满抹抹汗,“唉,夫人,夫人!”想什么呢?

        “那……那个……”初尘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看看院中,最后指着门口道,“就那儿吧,就种在门口,种得近些,海棠要簇在一起才好看。”话说得多通常是为了掩饰某种情绪,但初尘的话也不错:海棠要簇在一起才好看,尤其落时。

        粟满摸摸脑袋,不懂夫人为什么忽然这么高兴。“女人啊,不明白。”他叹一句,赶紧跑过去对人家真干活儿、下实力的人指手画脚去了。

        初尘用手背搔搔下巴,心想等倾之回来要犒劳犒劳他。

        想到便做,拉起小花儿,“走,去厨房。”

        “小姐……”身后小花儿拖了长腔,显然不满。

        “啊?”初尘回头见小花儿一脸怨气,视线下移,看见她拉着小花儿挽起袖子露出的白皙的小臂。“呵呵。”初尘干笑,讪讪地松了手。

        小花儿手臂上落了个泥印子。

        “云英!”

        杜宇失口惊叫,话音落时,云英的剑尖堪堪停在倾之喉间,后者双眼一眨不眨,复沉声道:“倾之想借子归山三千甲兵和贤父子项上人头。”

        云英手腕一挺,抵住倾之的喉结,怒目相向,咬牙道:“你敢再说一遍!”

        杜宇起身喝道:“云英退下!”他万万想不到倾之提出这样的要求,震惊之间,云英剑如闪电,顷刻出击。女儿的功夫和脾气杜宇知道,他真怕那一剑下去事情还没弄清楚就了结了花倾之,花家唯一后人的性命。然而镇定下来他却发现是自己多虑了——花倾之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想到他的身手,他若想躲,如何躲不过?杜宇苦笑:如果那一剑再不收手,现在恐怕是花倾之拿剑对着云英。

        “云英退下。”杜宇又喝一声,云英才狠瞪倾之一眼,恨恨收剑。

        念恩堂内刚刚好转的气氛便被倾之“贤父子项上人头”这冷冰冰的几个字生生凝结了。杜宇仰天一叹,“知道子归山庄的正堂为什么叫念恩堂吗?”转看向仍低着头闷闷不乐、愤然不平的女儿,杜宇道:“因为如果不是王妃相救,你母亲早在生你哥哥时就难产而死,不会有你哥哥,更不会有你。”

        吃惊的不只是云英,还有倾之——他从未听母亲说起过这段往事。

        杜宇道:“若以命抵命,我妻儿性命乃王妃所救,虽芸娘早逝,但杜宇和儿子的命还是可以还给公子的。可凭什么让我相信你真的是锦都的公子?要我父子的性命又做何用?难道是向商晟邀功?我父子死后子归山三千从众又当如何,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深深吸气,重重呼出,“花倾之,你须得给我个说法!”

        倾之起身,腰杆笔直,问道:“庄主可愿与倾之单独面议?”

        “不行!”云生第一个反对:此人狡猾,又功夫了得,谁知离了众人的视线他会对他父亲做什么!堂上众人听倾之说要取庄主和少庄主性命早就群情激奋,此刻云生一呼,他们齐齐振臂响应,“不行!”、“不行!”、“不行!”……

        倾之看一眼陆云生,双手背在身后,“请缚我双臂!”

        再问杜宇,“庄主可愿与倾之单独面议!”

        晚饭张罗了一桌子好菜,可倾之却没赶回来,初尘知道他去了子归山,难免心神不宁,吃了几口便称“饱了”。大伙儿栽花种树辛苦了一日,恰好晚宴丰盛,初尘、小花儿和植兰离席后行已便招呼大家一起来吃。年轻小伙子争抢在一起,很快就碗空杯净盘子见底了,害得初尘晚上肚饿,溜到厨房却找不到什么现成可吃的,还好她偷偷藏了一道菜——红烧鹅掌——那本是小花儿做来取笑她白天乐而忘形地抓她一手泥的,让她瞧见便藏了起来。小花儿还着实纳闷了一阵子。

        初尘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膝上放着一盘红烧鹅掌,她仰头看看无忧无虑的星星,低头便有些惆怅: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不知要过到何年何月。

        “唉——”长长嘘了口气,安慰自己:细算子归山距锦官城颇远,来回也要好几个时辰,兴许是耽搁在路上了,倾之没说今夜不归,就一定会回来!安慰完胡思乱想的心,初尘抓起一只冷掉的鹅掌,开始安慰自己叽咕直叫的肚子。

        “偷吃啊。”一个人蹲在她身前饶有意味地看着她道。

        初尘一惊,抬头正看见倾之那双在黑夜里尤显晶亮的眸子,见她吃惊,他咧起嘴笑。她还没反应过来,倾之便翻身坐在台阶上,靠在她身边,也伸手抓了一只鹅掌,边啃边道:“晚上没来得及吃饭,饿坏了……嗯,味道不错,可惜冷了……”

        原是倾之快马加鞭从子归山返回,到了绾芳苑不见初尘,寻思她许是去跟窈莹同睡,便溜到厨房来找吃食,没想到却看见初尘苦着脸对着一盘鹅掌长吁短叹。

        “你说你对着鹅掌叹什么气,鹅掌哪里得罪你了?”倾之“不知死活”地问。

        初尘登时大怒,一个鹅掌摔到倾之脸上,“我还不是担心你呀!”委屈地险些掉泪。倾之嘴里的鹅掌掉在地上,初尘这火发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在他哄她之前初尘很快用手背抹了抹眼——这样就哭,她自己也觉得挺没出息。

        “没吃晚饭吧?”初尘问。

        “嗯。”倾之点头。

        初尘把盘子塞给倾之,起身到厨房取了两副碗筷,用筷子拨拨鹅掌,从盘底扒出两碗浸了酱汁的米饭。倾之这才发现红烧鹅掌底下盖的是饭。

        倾之讨好初尘道:“我给这菜想了个好名字,”凑上前,“‘雪泥鸿爪’如何?”没想到初尘反怒瞪他一眼,没头没脑地扔出一句,“你跟小花儿还真是亲兄妹!”

        倾之见初尘心情不佳,闭口不言,心道还是多吃少说为妙。

        初尘见倾之吃得狼吞虎咽,更觉肚饿,便也端了碗与他同吃。两人不时用胳膊肘顶顶对方,对着傻笑,仿佛两个背了大人偷吃的孩子。

        “唉唉,”倾之指指自己的脸,“还有油吧。”那表情显然的:帮我擦。

        初尘见倾之脸上挂着鹅掌形的油渍,两眼放光,大笑道:“哈,雪泥鸿爪!”

        难道这就是红烧鹅掌盖米饭的本意?倾之眉头大皱。初尘笑得愈发得意忘形、神情诡异,倾之心觉不妙,冷不防被她搂了脖子,凑上去啄了一口。

        初尘舔舔嘴唇,对着他笑,那神情仿佛问他:还要不要‘擦’?

        倾之可不吃亏,双臂钳起初尘,抱着她把沾着油的脸往她颊上蹭。他的发丝搔得她脖子怪痒。“啊,不要不要。”初尘脸埋颈间,拧着身子使劲儿推他,奈何挣脱不得。力量上实在难以抗衡,她索性不动,威胁他道:“花倾之,我叫人了!”

        初尘不反抗,倾之也就不用力了,但仍合拢双臂圈着初尘。他看着她,露出个乖邪的笑,轻轻吐出三个字——“你叫啊。”谁怕谁知道呢?初尘泄气的软在倾之怀里任他如愿以偿地吻上一口,心下挫败的想:她再也不轻起“色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