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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昔我往矣



        人的身体不可能承受那样不吃不喝不睡无休止的等待太久,方茗把自己关在房里的第二天,伙计唤她时就已经没了声响,推门时发觉门被人从内反锁,徐怀安情急之下破门而入,却见她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呼吸规律,脸色红润,竟是熟睡一般,像有人刻意为之。他的心上,只那一瞬间便涌出无限的复杂情绪。

        方茗在房里不肯出来时他已大致理清思路,徐怀安不知道那个叫云展的男人这么做是何居心,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跟其他,可他真真切切地明白一点:那晚的共眠之事并非出自方茗本心,按她现今的表现来看,她对他也并无它意……也许,更多的是抗拒。

        这种认知让徐怀安沮丧也挫败,像他满心以为自己深思熟虑再三研究才得出的退敌方针能被采用推崇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敌军已败,和约已订,边关五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乱,某某将军凯旋归来,如此这般云云,他的退敌方针,未出场便要谢幕,再无登台机会。

        徐怀安扶额,掩面苦笑,书案上满满当当都是待处理的公文,他却半点没有要工作的心思。心头盘旋萦绕前尘旧事,心情晦涩莫辩,竟不知方茗醒后自己该如何跟她相处,如何求她原谅,如何……求娶。

        求娶。

        他向娘亲禀告的时候,娘亲并没有说别的,只问了他一句:“是否真心实意,是否对人家姑娘情有独钟再无二心,并非只因‘责任’一语?”

        徐怀安抿唇,并未犹豫,全凭本心,一个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是。”

        一点头,一承诺,一辈子。

        这是爹从小便教他的。

        徐怀安从来不想后悔,更不想做出让自己在后悔之前更加后悔的事情。

        他喜欢方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先前他不知道,也不愿深究,如今却是再不争取便要失去的局面,他从来不会什么都不做便毫无怨言将自己希冀的想要的拱手让与他人,尤其,那是方茗。

        因为她是方茗。

        只因为她是方茗,所以一切都有了理由。

        徐怀安掩面,这回是真栽了,还栽得乐不思蜀不亦说乎,好吧这是报应吗报应吗,因为小时候她理他他不理她,所以现在就得反着该他理她她不理他,是吧是吧是这样吧?徐怀安万分想念小时候的日子,如果现在给他一个机会回到十年前他上京那会,他一定会先在她身上留印盖章证明她是他的其他人通通不能觊觎,无风无浪一路长大,求娶,成亲,生……娃娃,老去。

        掩面郁卒至内伤。

        早知道早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何必……

        徐怀安臆想着那样淡定美好平静安稳的生活简直要捶地挠墙了,那是曾经唾手可得的美好生活……那是年少无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安稳日子……那是——好似他一闭眼便好似历历在目从未老去的回忆啊回忆啊!!!

        以头抢桌。

        不觉痛。

        不觉失仪。

        只觉懊丧憋屈追悔莫及。

        徐怀安违誓后悔了。

        即使咬碎一口铁齿铜牙都不觉畅快的后悔。

        瘪嘴,憋屈,难受,不想做什么大男子汉,想做小孩子,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了巴人家身边撒娇打滚耍赖,怎么都要弄得她回心转意才好。

        “砰砰”,清咳起身正色扭头以弹指计时,“何事?”

        “大人,方小姐醒了。”

        “情况如何?”男女大防不准他在那里守,徐怀安内心纠结那天他连人姑娘身子都给……哼哼了……嗷嗷脸红,内心捧脸荡漾……

        徐怀安淡定伸手拉下愈加喜形于色的嘴角,听外头的小厮一点一点列出需要他去现场观看的理由,起身道:“我知道了,先去告诉管家不得动粗,也不能让方小姐离开,我随后就到。”

        “是。”小厮领了命,果然先行离去。

        徐怀安推门而出,门外阳光灿烂,天空晴朗明净,院内鸟语花香,一如他此刻心情,满怀期望,跃跃欲试,好似下一秒,就能得到这个世界这一生里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最大的,最最重要,什么都比不过的幸福。

        *

        好吧,我不躲了,我要堂堂正正地跟你剖白我的心意,娶你,照顾你,跟你一起过我原本以为无比漫长的一辈子——跟你一起,再长的路,都只觉短,那幸福好似一眨眼就过去了,怎么都走不够。

        既然他伤了你,再无保护你的资格,那就由我给你幸福。

        一切重新来过。

        *

        恩断义绝啊。

        哪个人造出了这样的词,实在不厚道。

        方茗捂着脑袋趴被窝里,被她赶出去的下人叽叽喳喳在外头跟谁说话报备,先前摆在床边小桌上的清粥飘着很香的味道,方茗把自己关了一天,被人打晕睡了半天,现在肚子很饿咕噜咕噜响,可是她不想吃。

        没错,她不是自己晕而是被打晕。

        被师父亲手打晕的。

        像上次一样,连反应的机会都不给,忽然出现,手刃,晕倒,消失,就跟没来过一样。

        难受,憋屈,委屈,难过。

        她只不过是想要师父一句解释,想知道为什么他要那么做,为什么他会抓走徐怀安,还把她打晕送到他的床上,并且末了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失踪了……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师父啊,你这是真的要跟我恩断义绝了么。

        方茗捂头拱被子,身心俱疲。

        师父忒傻忒绝情了。

        捂被子里沉沉吐出一口气,纠结半响依旧满心不解忧愁,沉寂下来才听有人敲门,伴以无波澜无起伏淡定自若闻声如见面的男声:“阿茗,你休息了吗?我能不能进来跟你说些事?”

        阿……噗!茗?!!!

        下口狠了方茗淡定伸手把咬开线的被角塞到看不见的地方,翻身坐起,正色道:“方茗略觉不适,正欲歇息,徐大人此时贸然进入,恐怕于礼不合,有损大人清誉,即使确有要事,也还请大人暂且搁下,待方茗略作休息之后再去拜访,届时再议此事?”

        徐怀安是再传统不过的男人,即使两个人都清楚那晚他们只是大被共眠根本什么都没做,他也会因为那些所谓礼教清誉对她负责,方茗不想因为这么一个莫名的理由草草嫁了自己,不管她未来看上的男人会否因为这样的无稽之事离她而去,她只知道,这一刻,这一瞬间,这一辈子,她都不希望……某个人是因为“责任”,才要娶她。

        无关爱情无关其他!只因……

        方茗掩面,惊觉自己内心情绪混乱不堪,一时之间竟真似——似她最不愿意承认的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件……真相。

        何谓真相,何谓真心呢。

        门外人声渐渐退去,徐怀安并没有回答她那句话,隐约还能听到他在跟下人说些什么,声音渐小直至未不可闻,方茗抱着被子,目光不自觉地投向房门处,心下茫然一片,那些混乱地呐喊着的声音,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他走,还是……希望他,留下来?

        留下来?

        唤她……阿茗,么?

        方茗苦笑。真真是魔障,偏她还好似魔魇了一般巴巴地想着那魔障,人言世间万物皆是一物降一物,小时见他不理打滚耍赖都要想着缠住,大了见他,依旧如此。果真一物降一物么。

        歪个头想得头晕脑胀满心怅然,门外一声轻叩,佐以男子澄澈明亮的嗓音,一句“阿茗,我进来了。”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只那一瞬,方茗就回到了多久之前的从前。

        那时那个个子小小的男孩,一夜之间没了笑,言行举止古板有礼,偶尔向她借书,进门之前,只先叩门,道一句“打扰了,我能进来吗”,谁记得他曾经笑得多好多灿烂,大大咧咧肆无忌惮只唤一声“阿茗我进来了”便推门而入,心无杂念无所顾忌,偏生都只是那么好那么好的曾经。

        念及往事,方茗一时怔住了,浑然不觉那人是何时进来,心中情绪翻滚无以发泄,只拿手指大力掐住被角,直到谁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和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看过指间勒痕,呼气,将那手指皆数收在掌心里,极难得地,对着她,弯了唇角,柔了眉眼,粲然一笑。那刹那方茗只觉春暖花开,漫天星子都被收进那人眼中,透过他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掌,源源不绝地呼啸着翻滚着涌进心中,呼应着谁的心跳,汹涌热烈,即使此刻难得的大胆让他红了脖颈红了耳根,也不愿就此松手。

        他是如此用力,又是如此轻柔,好像那双手一握就得一辈子,再也不能松开,再也不准松开,再也松不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方茗幡然醒悟一下脸红,今日之事冒昧无礼之至,她竟还不知反抗!指间触感灼热烫人好似烙铁,方茗心头恼怒恼恨羞恼百般滋味莫衷一是,尚不能反手挣开,徐怀安下一句语气莫名的话,有如四九寒天铺头迎面而来的凉水,刹那间冻结方茗心中全部的所有的蠢蠢欲动。

        “阿茗,我们成亲吧,我要娶你。”

        徐怀安已经敛了笑,神色平静眼中波澜起伏难以分辨,方茗只看一眼,不敢再看,低头,睁开双手,轻笑:“抱歉,徐大人权高位重,小女子高攀不起,失礼了!”

        语罢,心头无欢喜无轻松无解脱,只要冰冷苍凉。即使此刻所处之室突生大火,也无能调解到的那种冰凉。

        我要。

        要。

        要。

        实在是她奢望高攀了,也实在失礼,再失礼不过了,再失礼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