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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只闻新人笑



        人生太短,回忆太长。

        过了太久,谁都已经记不清当初许诺时低头颔首的那一次缱绻温柔。

        匆匆一年由冬到夏,由秋到春,人们忘记了一年之前突然驾崩的先皇,忘记了曾经肚子黑的左相和断袖的右相。他们歌颂着当今圣上的英明神武,传唱着心怀天下鞠躬尽瘁的安宰相,称赞着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就像曾经有人说过的那样,“臣民紧紧团结在君王的宠爱中,从小恩小惠的深处不能自拔。于是,众生失忆。”

        *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方茗曾经以为自己要陷在那些好的坏的记忆里面很多年,事实证明,只是回到易安城,只是为了重修方府、重建方家绸缎庄,以及给二哥牵线找媳妇,这三件事,还有充实忙碌的每一天,已经足够她躺在床上便能安然入睡。

        每天早上起床,吃早饭,跟二哥拌嘴,再去绸缎庄,中午回府用午饭,下午继续呆在绸缎庄,顺便替二哥留意有没有适合的女子,晚上跟二哥列举时被他一一否决,否决驳回之后被二哥反问她什么时候才想嫁人,方茗反攻不得扭头掩面回房睡觉,就此结束一天。

        这样安逸简单却充实得过分的生活让人着迷且沉醉,方茗几乎都已经不怎么想起从前那些事了。她跟方祺离开易安城将近半年多,再回来的时候却感觉什么都没有变。邻里邻居认识他们的人看到他们回来都很高兴,也很关照他们,听见方茗说要给方祺找媳妇,还会很热心地帮忙招呼。

        没有谁提起之前被大火掩盖的方家,也没有谁没眼见地问起他们这半年来的近况。

        当年方家被烧之后,方茗跟方祺为了补偿那些在火灾中同样失去了家人的百姓,把自己手头上仅剩的没有同样被烧掉的财产全部卖掉送了出去,还签下好些借据。他们两个离开易安城的时候,即使是与徐怀安同行,可是身上几乎没有带走属于自己,属于方家的一分钱。那个时候被追债的人骂到觉得山穷水尽此生无望,曾经亲近交好的人却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从那天起,从不知道是第几次上门求助,却连对方家的大门都没能进去的那一天起,方茗才真的有了方家已经消失,她再也不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珍视的宝贝女儿的觉悟,才真的自卑绝望到连徐怀安伸出的援手,她都要以为那人只是将她带回去做丫头。

        从前不想回忆这样绝望晦涩的往事,到如今,方茗却已经像看故事一样,很简单地翻过那一页,包括那个人那些事,就像跨过人生里必定要跨过的一道坎,你跨的时候觉得它很高很高很难很难,到你走过很远之后回头看,那道坎在你头也不回一直往前迈进的时候,就已经被岁月磨平,不复往昔。

        这就是成长了吧。

        方茗这样评价自己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笑。

        今年她已经十七出头了,越晚嫁人的可能就越小。虽然她本人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每次看到二哥翻着媒婆送来的那些名帖,一边念叨“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一边抓着脑袋炸毛“嗷嗷嗷嗷这谁选的人啊里面哪有能配上我家阿茗的嗷嗷嗷嗷”的时候,方茗总会想起她曾经以为二哥其实也断袖完了还跟徐怀安一起断那会,当过往的心情和现在二哥挑剔男人的场景一对比,方茗就会觉得这种判断其实很可信。

        二哥乃其实喜欢男娃吧嗷嗷嗷嗷不要狡辩不要隐瞒不要解释,她是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乃的,坦白吧坦白吧二哥!!!!

        ……莫名其妙热血了。

        方茗托着下巴,盯住脑袋都埋在碗里,挑食不爱吃饭于是正在心无旁骛偷偷往外叼饭粒的二哥,心情很是复杂也很是奇妙。

        难怪说认真的男人最帅了。

        二哥做起事来虽然只不过是叼饭粒而已——方茗默默地掩面了——不过这样看起来,那个侧脸,那个眼线,那个鼻梁,那个嘴唇,那个睫毛,那个剑眉星目眼若寒星喂……

        ……莫名其妙又被自家二哥叼饭粒的模样闪到了。

        方小茗心情比之刚才更加复杂且奇妙。

        二哥啊二哥,你怎么——“嗷嗷!没有你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没有挑食没有往外叼饭粒!!不要逼我捡回来吃掉嗷嗷嗷嗷我什么都没干!!!”

        噗……不要那副不打自招解释就是讲故事外加此地无银的模样嗷嗷嗷嗷二哥!!!

        男人就是不经夸!方小祺尤尤其其最不经夸!!!方小茗要咒方小祺这辈子一定会娶上个好好好好好老婆,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纯女的,绝对女的!!!

        “阿茗你怎么了……我刚刚没做什么坏事,你怎么趴倒了……”

        弱弱弱,弱毛弱!你又不是被压的那个!

        此生此世生来就要被永远压下面的方小茗一跃而起掐着方小祺的脖子大力摇晃,从内心,从心底,完完全全,诚诚恳恳,彻彻底底地对着面前这个说他聪明他打滚,说他不聪明他下棋的男子汉方小祺,郁卒了。

        “你这个磨死人的老妖怪,我该拿你怎么办了哟……”

        兴到浓处,想着反正是自家也没人看见,光摇脖子还不过瘾,方茗想起某年某月某日被面前这个老男人上下左右前后掐到脸肿的往事,心中一时悲愤,气力大作,爪子一挠就往他脸上招呼。

        这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方小茗的爪子留了不说五天,三天肯定是有的了,那短短尖尖的十个指头一挠下来,不用力则以,一用力,方祺这几天都不用出门见人了!

        方小祺炸毛了,一把握住人手腕就开始反抗了,偏反抗还记着有前科劣迹斑斑不敢大力。方茗此时身手被制,就此撒手人家不解气,挣扎半响不分高下,方小茗磨磨牙,盯着方祺肩上一块有点儿肉的地方默然半响,一个饿虎扑食,张嘴就像他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动荡之后,连方府平日里老神在在的管家都被惊动了在外头敲门,过往太多他这回熟门熟路就喊“少爷小姐怎么了不要打架啊打架伤和气”。门内较之之前方茗在前站立方祺在后端坐的姿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茗扒开方祺衣领一口咬住脖子根锁骨上那块软肉,方祺痛得要命嘴巴却叫方茗给捂上了挣扎不得,心一横想用力把人推出去,既怕伤着人又怕这孩子较上劲儿了不松口,一时进退两难,受着方茗爪牙威力,哭笑不得。

        报应啊报应。

        谁叫他先前招惹了这个魔障,明明想着逗就算了,哪想后来兴致来了揉着就不想撒手了,结果人家有样学样有一还十,这是报应嗷嗷嗷嗷!

        门外管家像是被谁劝了几句,又听门内动静渐渐小了,也不再多说,大概也走了。

        门内方茗力气用尽松了口,她也不急着起来,先扒开方祺的衣襟看看咬痕全貌,才站起来不急不缓笑眯眯地跟他说:“二哥,你以后再欺负我,等我有嫂嫂了,我就指着这个告诉她,这是别的女人留在你身上的,让我嫂嫂教训你!”

        那印子也不算特别深,只是青紫,连破皮都少,就是看着瘆人。

        方茗也没想自己下了这大的劲,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二哥的,可没把握到力度,只怕那里以后真的要留些痕迹了吧。

        她看着二哥脖子那块露出来的白花花的某某,心里很是惋惜,也有些不好意思。

        二哥并没接她的话。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一边整理混战中乱掉的衣服,一边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她,看得人心里发毛。

        方茗瘪了瘪嘴,被他盯得难受,正想说点什么来撑撑场面,外头管家竟又回来了,一边敲门一边急死人样的喊:“少爷小姐快出来啊有客人来了正在大厅等着呢!看身份非富则贵,咱们易安城从来没出过这号人,他来方府一定是有大事啊,少爷小姐快出来别误了事!”

        方府的管家是方祺搬来易安城的时候就雇下的,平时总是一副意料之中老神在在的模样,喊得这样上火倒还是头一遭。

        方祺也没多做纠缠,看了方茗一眼转身就过去敲门,管家在外满头大汗脸色慌张又惊喜,忙不迭地汇报前头那人的打扮装束模样气度,让他们赶快整理整理就过去。

        方茗听得有点眼熟,转头看方祺时他也微微点了点头。

        难道真的是他?

        可是……

        没时间多想,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往前厅走,一个回房补妆。

        如果真的是他,见一面,其实也不过迟早的事。只是方茗和方祺两个都没曾想过,他们的运气竟好到这般,不过随意结交的两位谈得来的朋友,又刚好拜了师跟着他学了些防身术,怎那两人的身份一个比一个吓人。

        那件事,倘若不做个了结,不管是他们中的那一个,只怕都不能收心。

        *

        又是一年春天。

        京城的春天,好像总是来得晚些,凉些。

        徐怀安低头,俯视山下那一片的灯火通明的屋舍,那是他已经住了很久的京城,围在中心的那一群宫殿,是他曾经每日进进出出数十次的地方。再远一些再宽一些,便是他为之努力奋斗了许久的,这整个国家。

        他抿住唇,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看了很久,终是不能抹去心中复杂心情。谢楠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递过手中另一只酒杯,向着山下一挥手,祭奠在此老去消亡的青春理想爱情,还有身体里另外一个徐怀安。

        撒完之后,徐怀安还握着酒杯,攥得死紧不肯松手。心中这一年来被排挤被降职被架空的愤懑无力,在这一刻翻腾涌动,似要喷薄而出。

        谢楠没有说什么,安静地站在他身边一起远眺这座繁荣热闹的城市,山顶上静谧得连附近人家唤谁回家吃饭的声音都能依稀辨出。良久,才听到谢楠轻且复杂的声音问他:“这一年多的时间,你有没有后悔过,当时没跟我一样,在新帝登基之后就辞职回府做个闲人?”

        徐怀安像没听见一样,依旧抿着唇,面无表情,直视前方,沉默。

        年月相逼,君臣相持,他的脸上比之一年前更为成熟,习惯绷着脸,抿住唇的表情,甚至连徐府里近身伺候许久的下人都不知道,其实徐怀安的左颊上还有很小很小,很浅的一个笑窝。

        他很久没有笑过了。

        久到几乎都要忘记,因为看见某个人或者某件事,从心底蔓延泛滥的,足以揉散人的眉眼,足以牵动人的唇角的那种感觉,到底是怎样的。

        沉默僵持了很久。

        直到两人起身下山,徐怀安,都再没有开口。

        *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