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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东烈巾帼(下)



        洞庭洛很识时务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杂草,默默跟着两个兵哥哥走。出来那临时的帐篷没走多远,竟然停在阿览达的帐篷前面,那两个士兵也不进去,只拉了帐帘,把洞庭洛推了进去。

        进得帐篷,见那边病榻上的阿览达闭着眼,呼吸声如一个千疮百孔的破风箱被拉动的声音。洞庭洛还在猜测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忽然张了张眼睛,看见洞庭洛,道:“来了?睡我帐里吧。”没等洞庭洛说话,又闭了眼睛,

        洞庭洛撇撇嘴,心道:你倒是放心我啊,不怕我抓了你做人质冲出去?

        于是四处打量了一下帐篷内的事物,见架子上有一盆水,正好可以洗洗脸。桌上有几碟点心,正好可以慰劳一下空空如也的胃,洞庭洛洗了脸,随便找了个位子坐着慢慢吃。

        快天亮的时候,阿览达忽然动了一下,唤来守在帐外的士兵。“夫人那边有消息了么?”

        帐外那士兵答道:“还没有。”

        阿览达喘了一口气,道:“记得一有消息,不论我睡着、醒着,都要告诉我,明白?”

        “属下明白。”

        阿览达是个很安静的人,至少现在的他是安静的。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几乎都是一动不动的。洞庭洛知道他是在保存体力,好支撑到萧狐回来。每当他从昏睡中醒过来,或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他都会问一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有没有萧狐的消息。洞庭洛知道他是怕他撑不了太久。

        近午时,终于有士兵传来捷报,说萧狐率军一连攻克耶律隆绪两道防线,只要攻破最后一道防线,便可以打到临璜城下。

        阿览达平静地听完捷报,挥手让那士兵退下。

        “你叫洞庭洛?”阿览达用中原话问道。

        “是。”

        “你觉得,阿狐她会回来吗?”

        洞庭洛看他一眼,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还来问我?”

        “……我觉得,她一定可以回来……咳咳……她从不食言……”

        洞庭洛叹口气,道:“说真的,我真的很佩服萧狐,为了你的一个心愿,明知前方是个陷阱,她也照跳不误。耶律隆绪明显早早做好充分的准备,摆下了三道防线,萧狐却可以在三个时辰之内连破两道。我想,她一定是想速战速决,好早一点回来见你。我之前听她说对你的爱很纯粹,绝无半点杂质,她愿意为了你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阿览达,你觉得,你对她的爱,纯粹吗?”

        阿览达一震,抬眼看着洞庭洛,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然后,他苦涩地笑了一下。

        “……我曾是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后来,他起兵叛乱被杀,我和剩下的没死的家眷就成了奴隶。我做了养马奴之后,有一个以前跟我有仇的人为了报仇,专门买了一匹性格极其暴烈的马,让我为他驯养,还故意邀了好多人来看笑话。呵,意料之中,我被那匹马踢伤了肺部。当时有很多贵族在场,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多。阿狐也在,我吐着血倒在地上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笑我,阿狐却没有笑……咳咳……咳——”阿览达忽然一低头,大股的红黑色的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染红了盖在胸前的床单。

        外面有士兵听见咳嗽声,冲进来看见那还在不断往外涌的血,都骇住了,愣了会儿神,,急忙为他止血,找来干净的床单换上。

        阿览达说:“……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洞庭洛道:“我有一种药,可以让你暂时恢复健康人一半的精力。不过,它会缩短你剩余的生命。就是说,如果你现在还有三天寿命,这药会让你只能再活一天。你要吗?”

        阿览达斜靠在软枕上,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着了。但洞庭洛知道,这种时候,阿览达怎么可能睡得着?

        当天傍晚时分,阿览达终于说话了。

        “洞庭洛,你真的有那种药?”

        洞庭洛原本靠在长毛壁毯上睡着,但他一向睡得不沉,阿览达一开口,他便清醒了。

        “嗯。”

        “那么,洞庭洛,我想要你帮我。”

        “唔,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临璜城下。两军对阵。

        守城的是大将军耶律休哥率领的两万精兵。

        攻城的是当朝太后的亲姐姐萧狐率领的八千骑兵。

        萧狐在三个时辰之内迅猛攻破两道防线之后,终于在第三道防线受到重创,原来的两万骑兵只剩下八千,损伤过半,萧狐自己也受了伤,一处在肩部,一处在腿部。

        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萧狐必败的战争。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来,萧狐没有半点退缩之意,她手握银枪,威风凛凛立于阵前。身后旗幡哗哗翻滚,八千骑兵毫无惧意,严阵以待。

        望着这样的军队,站在城门上的耶律休哥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对萧狐的将兵才能叹服不已,放眼这整个天下,试问有哪个将军带出的兵能与萧狐的兵相提并论?另一方面,他为萧狐感到惋惜痛心,毕竟萧狐曾是他的弟妹(萧狐的前夫耶律萨哥是耶律休哥的弟弟),说没有感情,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次太后和陛下让他来守城门,真不知是器重还是考验。

        萧狐,为了一个死不足惜的奴隶,值得吗?

        这话,他曾问过她,那还是她刚刚决定嫁给那个奴隶的时候。

        那时,萧狐笑得冷傲。她说,你不懂,大哥,你不懂。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你为了他的一个愿望,竟然兵临城下。耶律休哥想:如果现在问你同样的问题,相信你的回答一定也同当年一样吧。


        “鸣战鼓吧。”耶律休哥终于道。

        城下萧狐手中的银枪朝天高高举起。

        顿时尘土飞扬,喊杀声四起,马匹嘶鸣、刀啸剑鸣响成一片。萧狐的骑兵数量虽少,却极其勇猛,一骑过去,马刀利落一挥,对方的人头便打着旋儿落下马去,剩下无头尸身还稳稳坐在马背上,清晰可见的颈部动脉“噗噗”地往外喷血。

        这时,城墙上开始放箭,骑兵们已经攻到了离城门不到五百米的距离,却是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这种情况僵持了一会儿,骑兵们愤怒了。毕竟都是在西北自由驰骋的铁血汉子,如何能够忍受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

        “兄弟们,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得痛快些,让这些养在皇城的嫩芽子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骑兵!”

        “奴隶又怎样!老子们就是奴隶来着,照样把你们当韭菜砍!”

        “兄弟们冲啊!多砍一个,黄泉路上也他妈的热闹!”

        “……”

        顿时喊杀声震耳欲聋,皇城里的人听了无不胆战心惊,口里念着“造反了,造反了”。

        骑兵们甩着马鞭,大吼着往箭雨里冲。箭雨无情,骑兵们再如何勇猛,终究敌不过纷乱的利箭,纷纷落下了马。也有几个躲过利箭,甩了长勾爬上城墙的,却是势单力薄,被城墙上的人乱刀砍死。

        这时,萧狐策马前驱,身后跟着负责保护她的几十名亲卫队——这是萧狐仅剩的兵力了。

        “耶律隆绪!快来看看这是谁!”

        耶律休哥闻声看过去,只见萧狐从马背上捞起一个人,再仔细看看那人的脸,竟是已经失踪两天的襄汝公主。耶律休哥不敢怠慢,忙命令士兵停止射箭,派人去向耶律隆绪禀告。

        不一会儿,年轻的天子耶律隆绪出现在了城楼上。

        萧狐道:“耶律隆绪!襄汝在此!你有种就令你手下的狗杂种继续放箭!!!”

        耶律隆绪居高临下,薄唇紧抿,兽一样的墨绿眼睛微微眯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拿我的弓箭来。”

        旁边的人一惊:“陛下?”

        耶律隆绪皱了一下眉,声音随即冷了几分。“拿来。”

        搭弓,上箭,满满地拉上弦。耶律隆绪的动作熟稔利落,不带丝毫多余的动作。

        襄汝抬头望着城楼上哥哥矫健的身影,他刚才的动作是她熟悉的,熟悉到她甚至可以数出他拉弓时袖子上会有多少条褶皱。可是,不过是换了地方——他在城内,她在城外;他在楼上,她在城下——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拉弓的动作那么陌生呢?

        他正慢慢将箭尖对准她所在的位置,襄汝怔怔望着城楼上的那个玄黑的身影,忽然觉得空间的距离猛然间缩短了,似乎他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近得可以看见他眼角的一丝血丝,他墨绿的眸子顺着锐利的箭尖盯着她,只等下一秒松开那根弦,将利箭插入她的心脏。

        身下的马儿烦躁地踢着四只蹄子,恍惚中听到身后萧狐厉声喝道:“耶律隆绪!你竟是连亲生妹子都敢射杀的猪狗不如之辈吗!”

        城楼上的耶律隆绪缓缓将弦拉到极限。

        襄汝,别动。襄汝,别动。襄汝,别动……千万……别动——

        “嗖——”利箭破空而来,襄汝紧紧闭上眼睛,萧狐大叫一声“小心——!!”,将襄汝藏在怀里,任由后背迎接那支劲道十足的利箭。

        在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似乎这只箭已经穿越了几千几万个世纪,如今,所有人都在等待它降落后的结果,又在害怕着它降落后的结果。

        “铿——!”一声,利箭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斜斜插入了旁边的沙土里,随后,一把马刀也落了下来,插在箭的旁边。

        众人从突如其来的变数中回过神来,四处寻找马刀的主人。只见从西北方向快速驰来两匹马,马上都分别坐了一人。其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白衣男子,英眉挺鼻,系在脑后的发带随着风尘飞扬不羁。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偏瘦,笔直的背脊骄傲地挺着,面上略有病容,却掩不住他俊美的容貌和稳重沉着的气质。在他们的身后,是踏起滚滚红尘的骑兵队。

        这正是洞庭洛和阿览达,以及驻守营地的两千骑兵。

        离城墙还有两百米左右时,阿览达扔掉空刀鞘,手一扬,跟在后面的两千骑兵勒马止步,动作整齐划一。

        阿览达独自驾马行到两军对阵的中间。

        萧狐先没反应过来,现在回过神,见阿览达竟然骑在马上,急道:“你怎么来了!而且还骑马!为什么不坐马车?”

        阿览达看见萧狐,也不答她话,只是朝她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城楼上,耶律隆绪冷冷道:“阿览达,我们又见面了。”

        阿览达抬头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天子,慢慢从马背上下来,长身跪在沙地上。

        萧狐见状又是奇怪又是心疼,“你这是做什么!”说着便欲上前把他搀起来,却被旁边一人拉住。萧狐回头去看,是洞庭洛,顿时气了杀意:“是你要他来这里的?!”

        洞庭洛摇摇头。“夫人,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最、最后的心愿?跪在这里?”

        洞庭洛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这时耶律隆绪道:“阿览达你这是做什么?我可从来没有奢望过你给我下跪。”

        “阿览达有罪。”

        “哦?姑父何罪之有?朕倒想听你说说看。”

        阿览达深吸一口气,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道:“阿览达有三大罪状。始终不甘于奴隶身份,勾引齐王遗孀以提高自身地位,此为其罪一;自封平西侯,招兵买马,招揽谋士,擅自训练自己的军队,扩大势力,威胁朝廷,此为其罪二;煽动齐王遗孀攻打京都临璜,用心叵测,此为其罪三。”

        “阿览达,你可知道这三大罪状,足以安上谋反罪名,让你千刀万剐!”

        “阿览达重罪累累,死不足惜。只求陛下听阿览达一言。”

        耶律隆绪冷哼一声:“你想让我饶萧狐不死?”

        “正是。”

        “你不觉得你现在完全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跟我谈条件?”

        阿览达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微微放着光,久病后的面容竟然神采飞扬,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首领之子。他直视城楼上迎风而立的天子,嘴角弯起两道浅浅的自信的笑纹。

        “……西北。如果我以西北地区的长治久安跟你换萧狐一条命呢?”

        “什么意思?”

        “这次我们攻打临璜,抽走了西北几乎所有的兵力,如今西北边境空虚,这时候祈莲氏若是攻过来,相信陛下根本来不及救援吧。看见我身后的两千骑兵了吗?他们是现在西北最后的兵力,也是这些年来我与萧狐一手栽培的精锐。我已经与他们达成神圣血盟,只要陛下答应放萧狐一条生路,我死后,他们便世世代代效忠耶律氏,驻守西北边境,永不再踏足京城一步。”

        闻言,城楼上的士兵有些骚动起来。

        谁都知道,在烈国,血盟是烈国人最神圣的誓言,只要达成了血盟,就算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会背叛誓言。虽然隔着有一段距离,城楼上的人们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城下两千骑兵额上,用鲜血抹过之后干涸的痕迹。那是血盟独有的仪式。

        这两千骑兵最是了解西北,又是萧狐和阿览达亲手调()教出来的兵,若真能得他们世代忠心驻守西北,烈国以后逐鹿中原,必能少太多后顾之忧。

        “陛下,这笔交易,还划算吗?”

        耶律隆绪薄薄的唇扬起笑,“哼!划算!怎么不划算!你名为请求,实为威胁,朕不答应也不行吧。”

        “那——陛下是答应了?”

        “对,朕答应你,饶恕萧狐性命,绝不反悔!”

        阿览达抬头,见天色渐暗,已近黄昏。

        忽听身后有人喝道:“我不答应!”

        所有人循声望去,那人正是萧狐。

        阿览达回过头,见萧狐已经挣开拉住她的属下,朝他冲过来。他想对着她笑一笑,咧开嘴,却是汩汩黑红色的血喷薄而出。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画面在剧烈地晃动,他的阿狐似乎随着天空一起旋转,扭曲着离开他的视线。

        萧狐冲上前努力搂住快倒地的阿览达,却因为自己也受了伤,气力不济,终于抱着他一起坐倒在干燥的尘土里。

        此时的萧狐早没了刚才对阵中的坚强,只剩下满脸的泪水和绝望的眼神。

        “你是笨蛋吗?为什么不用骑兵换你的奴籍?你不是一直想脱离奴隶身份的吗?你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已经尽了全力,却还不能帮你完成一个心愿!”

        “……阿……阿狐,听我说,以前,去掉奴籍……的确是我最大的心愿,可是现在……现在的我觉得……其实,做奴隶也没什么不好……若不是做了奴隶……阿览达又怎会遇到阿狐……是吧……”

        “……是是!你、你说什么都对……”

        “……阿狐,以前……我总说我们两个要死……就死在一起……可是现在我……觉得一个人死就好……我想你活着……”

        “不!我不答应!我绝对不答应!你听见没有!”

        怀里的阿览达忽然一动不动,萧狐抖着手去查他鼻息,已是没有了呼吸。

        身后两千骑兵齐齐翻身下马,“铿!铿!铿……”马刀被从刀鞘里抽出,狠狠插入脚下尘土之中。骑兵们随即单膝跪下,右手握拳抵胸。这些西北的铁血汉子的、即将流传世世代代的誓言震动皇城内外,响彻九天云霄:“奴等世代誓死效忠耶律陛下,驻守西北边境,保我西北河山,从今而后,永不踏足京城!”

        “驻守西北!保我河山!”

        “誓死效忠!人神共见!”

        “驻守西北!保我河山!”

        “誓死效忠!人神共见!”

        “……”

        萧狐还坐在原处,阿览达的身体正渐渐冷下来。他似乎还带着笑,嘴角有血迹未干,萧狐伸手去抹。

        “你看,这情景,多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周围明明有很多人,实际上却只有你一个。不过现在好了,有我陪着你。你的世界,至少还有一个阿狐……”

        “姑姑——!!”襄汝忽然惊叫了一声,可惜为时已晚,萧狐已经将一把匕首插()进了胸口,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滴滴落在阿览达苍白的额头上,如同立下了一个血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