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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四章 夕阳无限



        洞庭洛和离的船由湘阴北上,到达洞庭湖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夕阳金红的余晖将如镜的湖面染得由近到远深浅不一。湖面有点点白帆渔舟,渔夫撑着竹竿,唱着湘语渔歌归去。渔歌渐隐,夜色渐浓,皓月渐渐升上黛青色的天空,月光洒在镜湖之上,微风拂过,浮起粼粼皓白波光。舟楫欸乃一声,惊起成片沙鸥哗啦啦掠过水面,向着晚霞的方向飞去。

        远远的,看见一座飞檐盔顶、金碧辉煌的楼阁,坐落在洞庭湖畔,如一只凌空欲飞的鲲鹏,俯瞰着八百里浩瀚洞庭烟波。早就听闻岳阳楼大名,今日得见,依然被其雄伟气势所震撼。正是赞叹之际,忽见与岳阳楼相对的方向现出了一座湖中岛屿,其形如一只碧螺。岛虽不大,却是怪石山峰林立,汀兰斑竹无数。

        “离,你猜这岛叫做什么?”

        “君山。”

        “咦?你竟然知道?”

        “禹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云水间。当时垂泪知多少,直到如今竹尚斑。”离道,“当年娥皇、女英在此恸哭而死,眼泪洒在竹子上,便有了斑竹,对吧?”

        “哈哈,的确如此。”

        “你想要住在君山么?”

        洞庭洛摇头:“君山号称神仙洞府,我可不想做神仙,我呀,只想跟你一起,做一对凡人、俗人罢了。”洞庭洛兴冲冲拉了离走到船头,揽着她的肩,指着前面不远长满兰芷的岸边,“你看那边,我们就在那儿盖一座茅屋,你说可好?”

        “好。”

        离甫一答应,洞庭洛的脑袋里已经满是跟离住在竹屋里面的幸福场景,脸上不觉绽开大大的笑容,牙齿在暮色中显得分外洁白。

        “离,我们就快有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啦!”

        洞庭洛笑得很灿烂,像个充满期待的孩子。离想,这么多年来,洞庭洛怕是第一次这么地开心。三个月,似乎命中注定,洞庭洛一生该有的幸福都要聚集在这三个月,上天终于允许他在死前一享这人间红尘缱绻。

        可是洞庭洛,你越是这般开心,我越是难过。

        洞庭洛,原谅我笑得这般勉强。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洞庭洛埋首在她颈边,孩子般微微蹭着她乌黑的卷发。

        “你姓洞庭的原因。”

        “哈?你要问的问题就是这个?”洞庭洛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要问我究竟爱你有多深呢!”

        “谁要问你这种白痴的问题。”

        洞庭洛立即反驳。“这个问题哪里白痴了?”

        离懒得理他,继续刚才的问题,道:“你为什么会姓洞庭?还有你娘,我看见你给她立的墓碑上,写的是‘洞庭荫心’。莫非,你当真是洞庭氏后人?”

        “你都知道还问我。若不是洞庭氏的后人,我会那么厚脸皮地认别人做祖宗?”(咳,你脸皮厚不厚,大家见仁见智哈!)

        “这么说,当年洞庭世家被关天怅所灭的传言,是假的?”

        “不,洞庭世家的确为关天怅所灭。只不过,有两个,不,确切地说,是有三个洞庭族人活了下来。”

        “听你这般说,这其中似乎有些故事。”

        “呵呵,自然是有故事的,想听吗?”

        “嗯。”

        于是洞庭洛装腔作势咳了一声,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摇头晃脑道:“话说——当年——”

        那模样惹得离忍不住一拳捶在洞庭洛胸口上。

        两人玩笑一阵,洞庭洛这才正色道:“其实故事的开头很是俗套。在洞庭氏历代家主中,有一位家主在一次出诊的时候,偶遇一女子,二人皆生了情愫,没几日便行了周公之礼。然而那时,那位家主已是年近中年,家中有结发贤妻,且有弱冠小儿,家主碍于名誉,自然不会把那女子带回家去,却又舍不下那女子,如此拖延了一年光景,那女子诞下一子,家主一半欢喜,却是一半烦扰,那女子自然看在心里,终有一日,女子带着儿子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说是不忍见家主终日苦恼,便替他做主了,自此二人再无缘分。但儿子毕竟是家主血脉,若是有一天家主愿认他,便照着她留下的一个地址找他。”

        听到这里,离面露欣赏,道:“比起那位懦弱的家主,这女子为人果决而不狠辣,用情至深而不沉溺,倒是颇令人赞赏。”又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发生在十多年后,这时候,家主的长子已经有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儿,叫做洞庭絮,生得细腻温婉,不失灵气,虽然年纪不大,医术却是族中上乘,是族中默认的未来家主人选。此时的家主终日缠绵病榻,纵使族中高手来诊,依然是药石无灵。家主自知时日无多,想起当年与那女子之事,又想起女子为他生的儿子,长年积郁在心的愧疚终于再藏不住,便跟长子说起当年之事,命他按着当年那女子给的地址去找,长子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这个小孩,便是关天怅。”

        这时,船已经靠岸,洞庭洛牵着离上了岸,一群萤火虫被他二人惊扰,纷纷从兰芷中幽幽然飘了起来,一时萤光萦绕,宛如梦境。离看的一阵恍惚,失了神。

        洞庭洛笑得得意。“看来我这地方,算是选对啦!”

        此时已是暮色渐沉,须得找个地方暂住。洞庭洛带着离没走多远,到了一所看起来像是宅院的地方,宅院还比较新,看得出只有几十年光景。这宅院有着高高的围墙,从这边一眼竟然望不到祠堂的另一头,看起来颇有些规模。绕过长长的围墙,面朝正南的正门上,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匾,上书隶体的“洞庭祠”三个大字。

        “洞庭祠?”

        洞庭洛点点头,“这座祠堂是在洞庭氏的原址上建起来的,洞庭氏被灭族后,百姓感念洞庭氏世代行医的恩德,便建了这座祠堂。”

        离注意到祠堂的墙角边上,还有黑黑的烧过的痕迹,几十年过去了,这痕迹依然如此清晰,抹都抹不掉,可以想象,当年的那场大火有多么惨烈。

        “离,进来吧,今晚我们暂时住这里。”

        祠堂里很是干净,看来是经常有人来打扫的,洞庭洛简单收拾出一个房间,找了盏油灯点上,继续刚才未讲完的故事。

        “关天怅生性放荡不羁,为人处事从来单凭个人好恶,不理会世俗教条,年纪轻轻,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其剑法干净利落、出神入化,且如影随形、招招致命,江湖人称‘剑妖’。当时那长子找到他,并转达了家主想见他最后一面的愿望,关天怅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竟然答应了。而就是这一念之差,注定了他和洞庭絮的相遇。”

        “他和,洞庭絮?”离有些惊讶。

        “不错。”洞庭洛道,“你可知道洞庭氏世代修纂的医书《洞庭全录》?”

        “听过。是一部能活人、亦能死人的绝世奇书,洞庭氏从不外传。但是据说此书也已经焚毁在当年那场大火中。”

        “世人都以为《洞庭全录》只有一部,事实上,《洞庭全录》还有一部副本。这一部,是由洞庭絮默写而成。”

        “默写?”

        洞庭洛点头,道:“为了弥补对关天怅母子的亏欠,家主命洞庭絮另抄一部《洞庭全录》交给关天怅,如此,即使口头上没有承认,也算是默认关天怅是洞庭氏血脉。但是,以关天怅的性子,又怎么会在乎《洞庭全录》?在他眼里,这些世人眼中的无价之宝,不过是些纸张比上茅房用的草纸手感好一些的破书罢了。但是,就是在等待洞庭絮将《洞庭全录》抄完的过程中,这两个人相爱了。

        这二人分属叔侄,洞庭絮不知道,关天怅知道,却不在乎。后来的事自然顺理成章,洞庭絮的父亲察觉到一些异样,却不知该如何了结。恰逢那年皇帝甄选秀女,他考虑再三之后,决定送自己女儿进宫。虽说关天怅与他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但是,他当真不了解关天怅的性格。如果他了解关天怅,也许,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嗯。这个我听说过。据说,关天怅在宫门之前强行劫走了洞庭絮。”

        “强行?哈哈,不见得吧。关天怅铁了心要带洞庭絮走,洞庭絮自然也是铁了心要跟关天怅在一起。自此,二人找了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倒是过了一阵恩爱逍遥的日子。直到后来,洞庭絮有了身孕之后没多久回了一趟家,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她和关天怅之间有叔侄关系。洞庭絮自然如逢晴天霹雳,然而当父亲以及族人要她打掉腹中胎儿之时,她却是怎么也不肯。于是洞庭絮被禁闭在洞庭府中,直至关天怅找上门来。自此,洞庭府便被毁了。

        关天怅再一次带走了洞庭絮,但是这一次,他与洞庭絮,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洞庭絮生下孩子之后,整日将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用了三年时间,凭着惊人的记忆,默出了整部《洞庭全录》。之后没多久,洞庭絮便死去了。”

        听到这里,离有些感慨。“竟然是这样。”想了想又道,“洞庭絮生下的那个孩子,难道就是你娘?”

        “不错。但是,洞庭絮的死给关天怅很大的打击,也许,他是突然意识到,血缘伦理这些东西,在从小就接受正派教育的洞庭絮心中,有多么重要。当初他忽略了这一点,这就是悲剧的开始。所以,他不愿承认我娘是他的女儿,他甚至不要我娘叫他‘爹’。他将我娘送到一户姓韩的人家寄养,每年一个固定的时间,他会去看我娘,但是,只要我娘一开口叫他‘爹’,他立马转身就走。于是我娘学聪明了,他再来的时候,我娘便装作不认识他,叫他‘叔叔’,那一年,他还是走了,不过,他带走了我娘,收她做了徒弟。我娘说,她第一次叫他师父的时候,他仰天大笑,笑得整个林子的鸟儿呼啦啦全都飞到了天上。”

        “关天怅如今可还活着?”

        “唔,还活着。”

        “其实,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离默了半晌,轻轻倚在洞庭洛怀里,“洞庭洛,幸好,我有你。”

        “我想在洞庭湖边盖一座茅屋,屋前种两棵桑树,屋后栽些草药,平日里替人问诊,闲来无事就戴着斗笠提着竹篓到湖边捉鱼……我最想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简简单单。我不要做什么大侠,不要什么天下百姓敬仰的虚名,我仅仅是想要平淡地活着而已。”

        洞庭洛曾这样跟她说。这是洞庭洛这一生的梦想,如今,算是实现了吧。

        如果是在两个多月前,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和洞庭洛会有今日。也绝对想不到,她也可以像寻常女子一般,在傍晚时分做好饭菜,伴着绚烂夕阳,倚在篱笆门边等着丈夫出诊归来。

        那天,洞庭洛跟她说谢谢,谢谢她给他这么多的幸福。但其实,要说谢谢的人,明明应该是她。

        洞庭洛,跟你一起盖茅屋,一起开垦屋前的药田,一起在刚插好的篱笆下撒花种,被你拉着到湖边抓萤火虫,到湖里捉鱼,到湖中心追赶成群的白鸟,听你为我弹琴,吃我们一起做的剁椒鱼头,还有到湖边散步的时候,你随手摘给我的一束黄白不一的野花,甚至是,你的病人一句别扭朴实的“洞庭嫂”……这些,我都永远记得,

        洞庭洛,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么多的幸福。

        这些日子,离总是想,这世上所有的幸福都是有期限的。她和洞庭洛的幸福期限,只有三个月而已。是不是因为知道只有三个月,所以,他们才倍加地珍惜呢?是不是三个月之后,她和洞庭洛,就真的永不相见?

        原来,永不相见,和天人永隔,竟是同样的意思。

        然而关于“死”这个字,洞庭洛似乎并没想过要跟她提起,他不提,她也不问。就算前些日子,他把一篮子胡萝卜错看成是辣椒,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偷偷到集市买了辣椒,将那篮子里的胡萝卜换了过来,于是那天,她炒了一大盘辣椒做晚饭。可是第二天,她却看见他蹲在厨房里,手里抓着两根胡萝卜发呆,她心中一震,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看见她,便露出他一贯的痞痞的笑容,随手把胡萝卜拿在手里上下抛着玩,说,今天吃胡萝卜么?红烧还是素炒啊?

        从前的洞庭洛,五感超乎常人想象的敏锐。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也能将周围的人事物看得一清二楚,而如今,竟然将胡萝卜和辣椒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看错,就算看错,辣椒和胡萝卜味道的区别,放在以前,他也是在百步之外便可轻易嗅到的。

        他的五感,正被毒物侵蚀以致逐渐失灵。洞庭洛知道,这是他生命正在一步步走向消亡的征兆。洞庭洛也知道,其实她什么都明白。但,已经没有提的必要,因为,他们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已,说这些,实在太过浪费生命。

        洞庭洛向来是不喜浪费生命的,以前总觉得睡觉是一件很浪费生命的事情,所以总是睡得很少。现在,他睡得更少了,偶尔午夜梦回,离总能发现洞庭洛是醒着的,黑暗中一双深邃的紫色眼睛,越发地溢彩流光,注视她睡脸的眼神,也越发地温柔,有时候,还会被她捉住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悲伤和不舍。

        想至此,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滴在手背上,离似是被自己的眼泪烫到一般,猛的一震,随即抬手欲将脸上的眼泪抹去。

        “我以为,你很幸福。”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响起。

        离抬起头,见栅栏门外的石子路上静静站着一个人,一双晶莹剔透的银色瞳仁,如同温暖阳光下快要融化的薄冰。

        “曦,是你。”

        祈莲曦慢慢向离走来。“是我。你以为是谁?洞庭洛?”见离没有答话,又道,“你心里难过,想哭还怕被他看见的么?”

        离摇头,道:“若是被他看见,他一定比我还要难过。我不想他难过。”

        “乌衣,你当真过得幸福?”

        “嗯。”

        离的眼神很肯定,脸上却还挂着泪,祈莲曦有些心疼,伸手为她抹掉泪痕。

        “若是当真幸福,为什么会哭?”

        “曦,你不懂,有一种幸福,会让你想哭。”

        “真的?如果可以,我倒想试试这般滋味。”

        祈莲曦的表情有一丝不信和茫然,离忍不住破涕为笑。

        “曦,你确定你当真想尝这般滋味么?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你掉眼泪是什么样子。”

        祈莲曦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看着她难得的轻松笑容。印象中,乌衣是不会笑的,即使她魅惑人心的笑容天下闻名。

        离问:“怎么了?”

        祈莲曦看了她半晌,抬头看了看眼前简陋的茅屋和种满药草的院子,道,“你让下面的人传话给我,我听了,原本是不信的。”

        “所以,你才找来了这里?”

        祈莲曦看着她,道:“乌衣,你真的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改了,是么?”

        “曦,枫血山庄之事,是我为你和戚孤湟做的最后一件事。”

        祈莲曦抿紧了唇,道:“你对景浩然和枫血山庄做的事,洞庭洛若是知道了,会如何对你?你可曾想过?”

        “他会如何对我,是他的事。”离抬头望着祈莲曦,道,“曦,你曾跟我说,若是有一天,我找到我的方向,就跟你说。现在,我想告诉你,洞庭洛,就是我的方向。”

        “……就算是死?”

        “就算是死。”

        祈莲曦愣了半晌,终于点点头,表情淡淡,道:“我明白了。”于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

        “这个,你让他们帮你带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祈莲曦笑了一下,忍不住摇头叹息,“总是听说上巫族人爱也极端,恨也极端,我算是当真见到了。乌衣,连自己腹中的骨肉都可以狠心杀死,你还要如何爱他?”

        离不答,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道:“曦,枫血山庄那边还需你从中周旋,实在不宜在此多做停留。”

        祈莲曦心知离是担心洞庭洛回来会撞见他,却也不说破。于是顺着她的意思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却又停了脚步。

        “乌衣,今日,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祈莲曦顿了顿,道,“做哥哥的舍不得你,能给哥哥抱一下么?”

        离笑着点头,祈莲曦走过去,将离揽进怀里,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轻地吻。

        离开乌衣和洞庭洛一起住的茅屋,祈莲曦沿着随意铺就的石子路,近乎僵硬地走着,心中不知是怎生的滋味。

        “曦,你不懂,有一种幸福,会让你想哭。”

        刚才,她这样对他说。

        她说他不懂,可是她不知道,不是他不懂,而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去懂。从他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将她带回祈莲的那天起,不,或许是,从她和戚孤湟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没有机会了。

        她要的,只是哥哥而已。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如此而已。

        这种想法,持续了好多年。他也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他相信,离会永远待在他的身边,因为没有人能够医治离的伤,包括他自己。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人,或者说,他故意忽略了那个人。当那个自称可以医百病的江湖郎中出现在他的视野,他的想法开始变得矛盾,纠结一如当年的戚孤湟。

        于是,他安排离跟洞庭洛见面,他将选择的权利亲手交到离的手中,然而,当离真的做出选择,他却不甘心了。

        真的,很不甘心——


        祈莲曦抬起头,迎面走来一人,一身白衣,黑发紫眸。祈莲曦看着他,他也停下脚步来,微微眯着眼睛看他。

        “洞庭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