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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因为静华病重,顾老爷顾不上再教训红妩私自离家几个月的事情,红妩也到了家,连行囊都不放下,连人带物就住进了静园小轩旁的房中。

        她到家了才陆陆续续知道,静华现在不但不能久站,连平躺得久了也不行,必须每日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半卧着休息,日常饮食就只能喝些淡粥,有时还会再吐出来。

        心疾严重到如此地步,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红妩不敢跟静华问,就去逼问阿福,阿福倒是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

        静华从金陵回来后的半个月里,每日还都管着布庄和府内的事务,谁知半个月后有一日却突然在布庄中晕倒了。管家顾恒慌张着把静华抱回府,静华又一直不醒,于是只好请了大夫来看,谁知那大夫把了脉后只有一句话,过不了冬了,料理后事吧。顾府上下都慌成了一团,顾夫人听到讯息,眼泪都快哭得干了。幸亏到第二日头上,静华总算清醒了过来,醒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开了一个药方命人去抓药,宽慰顾夫人不要担心。

        他医术高明,神色又镇定,大家就都以为那大夫是误判,略微放下了心,谁知道静华这一晕,身子就再没好过,虽然顾老爷和顾夫人心疼他,每日不停地把珍贵的人参鹿茸流水一样往静园里送,静华的病却仍旧缠缠绵绵,两个多月下来,不但不见好转,还一日比一日更差了。

        直到十来天前,那日阿福正送了茶水进来,静华正倚在榻上看账目,咳了两声,就拿帕子堵住了嘴,等再移开来,阿福就瞄到中间一团暗红血迹。这时家里人才知道,静华咳血的症状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瞒着众人没让发现。

        阿福说着就又掩住脸呜呜哭了起来,红妩听到最后,反而越来越沉默,阿福说完,看她还是低着头不言语的样子,忍不住撇撇嘴:“小姐啊,不是我说你,亏表少爷待你这么好,表少爷都病这么重了,你连人影都不见一个……”

        还是没说话,红妩却伸手就敲了下他的脑袋,又顿了一下,才开口:“你放心,我会救静华哥哥的。”

        阿福捂着额头,颇不相信地看她:“小姐,你能治表少爷的病?”

        “我不能。”红妩抬起头来,她神色里带着茫然,口气却斩钉截铁:“不过不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都要去找来!”

        阿福还是撇嘴:“又要找什么由头出去疯了吧,你就不能让表少爷省点心!”

        红妩还要反驳,一旁的江云怀一直低头沉思着,这时候抬头笑了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的话,我倒知道一个。”

        忙拉住了他的袖子,红妩扑过去:“什么?在什么地方?我们去弄来吧!”

        江云怀笑笑:“天山派的天香丹素称有回春之用,我几年前凑巧帮了天山派的掌门玉清真人一个忙,要一粒药应该还是不难。”说着向红妩点了点头,“慕先生病重,妩儿你就不要离开苏州了,我让青雨去取回来。”

        红妩见到了光明,一把过去抱住了他:“云怀!太好了,我替静华哥哥谢谢你!”

        江云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低声说:“妩儿别怕,还有我在。”

        她被江云怀抱着安慰,青雨却暗暗皱了眉头,天山派的玉清真人一毛不拔,这种人的人情岂是好卖的?几年前江云怀救了那老道人的命,还只换来这么一个求药的机会。江湖人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这种救命的丹药本应是留着保命来用的,没想到江云怀却毫不犹豫就拿了出来。

        觉察出他的不满,江云怀拍着怀中的红妩,向他递过来一个微笑。

        青雨身子一动,低头抱拳:“少爷,我这就走了。”

        还埋首在江云怀衣襟间的红妩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紧紧搂着江云怀,身子微微发抖。她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静华哥哥会不在了,所以现在只能把希望都放在天山派的灵药上。

        青雨马不停蹄地就又往天山派赶去,顾府把江云怀安排在了客房中,红妩却死活都不到别的地方去,住在静园里陪着静华。

        到了深秋之后,冬日仿佛就来得很快。

        红妩回来后第三天,又是一夜狂风,把梅枝上的另一半叶子也都吹掉了。

        小轩中,炭火把房内烧得暖风如熏,红妩窝在里面陪着静华看书。

        她难得有这么乖巧的时候,安静坐在静华躺着的小榻旁,拿了一个绣箍,努力在白色的手帕上绣着什么,她本来就没学过多少女红,现在绣得也歪歪扭扭,只是依稀看出一片浅浅的蓝色。

        静华看了不到两页书,就看她刺了好几下手指,笑笑唤她:“妩儿,绣什么呢?”

        红妩抬头嘿嘿笑,得意洋洋地把手里的绣箍拿到静华面前去献宝:“绣静华哥哥的名字!看我绣得怎么样?”

        静华看了看,果然是一个未成形的“静”字,就笑了:“很不错,能看出是个字。”

        红妩冲他吐舌头:“当然是个字!”

        静华笑着就轻咳了几声,侧头用手掩住了唇。他现在的咳嗽总止不住,虽然没见红,但也总是不详。

        红妩坐到榻上去,抱住他的肩膀给他轻抚胸口顺气,往年静华发病卧床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做,因此就十分熟练。

        等气息平定一些,静华笑着向她点头:“妩儿……我还好……”

        没向以前那样就放开手跟他打几句趣,红妩还是抱着他的身子,顿了顿之后,凑过去在他淡色的唇上轻吻了一下。

        没有意外,静华任他吻过之后,才停了片刻,向她温和笑笑:“妩儿……有些事情,是兄妹之间不能做的……”

        “什么是兄妹之间能做的?”红妩在他面前总是不自觉会流露出小儿女的娇态,这次的神情却分外认真,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再次凑上前去,吻住他的薄唇。


        她在外调戏美人,最多只占些口头上的便宜,风月场上那一套东西其实一窍不通,这次却硬是把静华合着的牙齿顶开了,固执地向深处索取。

        带着药香的甘醇味道融合到她口中,直印到灵魂上一样浑然天成。

        双手抓着她的肩膀,静华在红妩完全沉迷之前,退开她的身体,静静看着她:“妩儿,这就是……兄妹之间不能做的。”

        在看向她时,静华的目光总是一贯的安然沉静,连现在都不例外。红妩看他时,总会觉得岁月悠长,但只要被这双眼睛看着,那么此后几十年的时光,就都会美满平和,再无所求。

        在他的目光下低下了头,红妩停了一会儿,又抬头笑:“静华哥哥真正经,连玩笑都准人家开了!”

        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静华笑一笑:“你这丫头,净是胡闹。”

        红妩开始装傻大功:“谁?谁胡闹?没听清楚啊!”

        唯有无奈看着她,静华只好又一次被她拦腰抱着腻在了身上。

        初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静华的病势虽然没见大的好转,但也没有转恶的迹象。红妩总算绣好了那方针脚歪歪扭扭的手帕,塞到了静华袖子里。江云怀住在顾府中,仍旧忙着武林盟中的事务,但也还会尽量挤出工夫来陪他们。

        三个人在房中行诗令,斗快棋,过得也算悠闲。

        直到一天午后,红妩到前面顾夫人的房中讨了几方新的白帕准备再接着绣了送给静华,刚从梅林中的小道上走进小轩,竟然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从静华房里出来。

        那道影子快若闪电,身形也诡谲异常,在转角处一闪,就不见了踪迹。

        这道黑影的身法实在太过怪异,如果说是人,就只能说是一种红妩从未见过的轻功。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从静华的房中跑出来?

        所见实在太过怪异,红妩呆呆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突然听到房内传来两声极低的轻咳。

        红妩这才回过神来,慌着跑过去冲到房内:“静华哥哥!”

        静华站在窗边,一手撑着桌案,脸色苍白如雪,掩了唇咳了几声,手掌紧紧扣住胸口。

        红妩知道他要发病,忙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把他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轻抚他的胸口给他平复心悸:“静华哥哥,怎么了?”

        轻笑了笑,静华摇了摇头,却握住她的手腕抬头:“妩儿……”

        他看向她的目光仍旧温柔,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红妩却觉得他的眼中多了些什么,飘渺无际,无从捉摸。

        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个黑影,红妩还是不能安心:“静华哥哥,刚才那人是谁?”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静华只把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挑起唇角又是笑笑:“妩儿,今冬还没有下雪……”

        话音落下,他咳了一声,苍白的薄唇间涌出血丝,艳红的血落上他胸前的白衣,像是雪地中开出的红梅一样,一点点晕染。

        红妩吓坏了,惊叫一声就用袖子去堵他的唇。

        静华却只是看她,把她的手轻轻拉开,微笑着摇头:“别怕……不碍事……”慢慢松开她的手,还是冲她笑:“不要紧……”唇角涌出的血却渐渐多了起来,身子轻颤了颤,一口鲜血呕出,吐在榻前的地上。

        托住他倒下的身子,红妩吓坏了,只知道抱着他唤:“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怀中的人早已合上了那双墨黑的眼眸,再不回答。

        勉强维持着神志叫阿福去通知大夫,红妩身体发抖,在房中一直紧紧抱着静华,然而怀里的身体却还是越来越冰冷,静华的脸色苍白到毫无颜色,呼吸微弱,无论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再醒来。

        匆匆被阿福拽来的是上次给静华诊过脉的莫老先生,在苏州城中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名医,上次就是他下出了静华过不了冬天的诊断,这次进门看到静华的脸色就连连摇头:“天寿已尽,其他都是徒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赶快圆了吧。”

        紧握着静华垂在身侧的手,红妩脸上却连泪也没有,只是紧盯着莫老先生,恶狠狠地仿佛跟他有天大的仇怨:“你胡说!静华哥哥还年轻着!静华哥哥还没看着我成亲呢!”

        见她这样情景,莫老先生只好摇摇头:“这么一个年青人,真是可惜……”

        红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低头拿脸摩挲着静华的脸颊,喃喃叫:“静华哥哥……”

        阿福在一旁捂住脸,悲泣出声。

        这一次静华昏迷了两日,红妩几乎片刻不离地守着。

        静华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日清晨,红妩俯在床边,早哭肿了一双眼睛,看他张开眼睛,忙握住他的手,又怕惊动什么一样,压低了声音唤:“静华哥哥……”

        冲她笑笑,静华轻轻开口:“妩儿。”

        红妩不敢让他多说话,忙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静华哥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一边说着,一边身子却忍不住抖起来。

        静华只觉得颈中蓦然有些温湿,原来红妩早已经埋下头,在他肩窝上无声无息地哭了。

        没有力气抬起手来安慰她,静华笑了笑:“妩儿……”

        听到他说话,红妩连忙抬起头来,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忍住抽噎咬着唇笑了,比哭还要勉强:“静华哥哥,我不害怕……你一定不会扔下我走的,对不对?”

        静华笑着,黑色的深瞳静静注视着她,点头:“妩儿,我不会走的……”

        红妩破涕为笑,抱住他拼命吻他无色的薄唇。

        仿佛为了兑现给红妩的承诺,静华醒来后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虽然不能说恢复到红妩刚回府时的样子,但也总是比昏迷不醒时好得多。

        莫老先生喜爱这个天资过人的年轻后辈,对顾府的人也说得明白,静华的心疾已然到了不治的地步,要想大好那是绝无可能,除非有药效神奇的灵药,或许还能再吊上几年性命。众人心里都清楚,虽然静华不说,但是现在青雨将要带回的药丸,恐怕就是唯一的希望。

        江云怀虽然事务繁忙,在顾府中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从没提过要回金陵的事情。这次静华呕血昏迷之后,他就开始每日到静园中,以纯阳的内力传入静华的经脉之中,护住他微弱的心脉。只是静华并非习武之人,每次都不能送去太多,不过就这每天一点,静华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天山再远,也总有到达的时候,又过了十来天,眼看着青雨将要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红妩脸上都不自觉地带了些喜气。

        静华看在眼里,向她宽慰地笑笑:“妩儿,让你为我担心了……”

        红妩恬着脸拉着他的手在自己怀里蹭:“为静华哥哥担心,苦也是甜的!”愁云去了,她就又恢复了那幅惫懒的样子。

        惹得静华和一旁的江云怀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几日之后,苏州城中一骑绝尘而来,青雨在顾府门口下车,冲到江云怀面前,双膝跪下,语声哽咽:“青雨该死,请少爷责罚!”

        红妩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连忙跑了过来,劈头听到这句话,愣了许久才知道问:“青雨,你说的是什么?”

        青雨衣衫上都是尘土,还有不知是从哪里沾来的血迹,抬起了头,满脸倦容:“顾小姐,我该死……天香丹,被人夺走了。”

        红妩僵硬了身体,半响才抬头去看江云怀,神色一片空茫。

        江云怀也正蹙了眉,看到她的眼神竟然像绝望到了极致,忙叫了她一声:“妩儿?”

        红妩这才回过一点神来,猛然扑过来抱住他,泪水就滑出来:“云怀……静华哥哥怎么办?”

        一边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江云怀在刚才的片刻间,心中已经想出无数种可能。青雨这次前往天山求药,行动本是十分隐秘,与江湖中的事也没多大关联。但青雨常年跟在他身边,难保路上不会恰巧被他的对头认出,只要问出青雨是何人抢了药,事情也并不是毫无转机。

        然而他这样想着,把红妩哄好了劝走,再去盘问青雨的时候,青雨却说抢走药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辉教的一干教众,两天前这帮人埋伏在官道上,不由分说涌上来围攻青雨,青雨拼尽力气才逃脱出来,随身放天香丹的锦盒却被他们抢走了。

        问清楚后江云怀不由苦笑,如果是某个人也还罢了,他调动一下武林盟的弟子还能寻找一下,现在是辉教的教众抢走了药,想要回来,不仅要在如今紧张的局势上与辉教横生枝节,还不一定能讨回药。真是比去天山再要一粒药还难。

        因为丢了天香丹,红妩忍不住哭肿了眼,自然瞒不住静华。江云怀第二日去用内力给静华固心的时候就顺便说了情况,笑笑:“慕先生,请你放心,天香丹丢了,洛阳我家中还有一味药,在医治心脉损伤上有奇效,我前几天已经差人去取了,这几天估计也就到了。”

        静华听到药丢了,倒没什么意外,只是笑了笑:“烦劳江公子费心。”

        正逢天气不错,今天小轩中就打开了一扇窗子,江云怀看着窗外的梅树,默然了片刻:“慕先生医术高明,不知对医好自己的病症,有没有什么办法?”

        静华笑,隔了一会儿说:“江公子,我家祖上传下来一个方子,可以药死人、肉白骨,如今这幅方子,就在我的书架上。”

        江云怀沉默听着,笑起来:“慕先生,你这是在宽我的怀吧?让我觉得就算天香丹送来,也未必管用了?”

        静华笑笑,也不否认:“所谓医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生如草木枯荣,万物轮回……不过是多上一年两年,少上一日两日而已。”顿了一顿,他微笑着,“江公子,多谢你。”

        江云怀笑了,从静华榻前站起,走至窗口,突然开口:“慕先生,你该知道,妩儿对你之情,并非纯然的兄妹情谊。”

        他语气平和,提起这几句话的时候也丝毫不显突兀,仿佛早就在心中明了一般。

        静华许久没有接话,再抬起头时,脸上仍旧笑得淡然:“江公子,妩儿挚爱之人是你,也唯有你,能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转身看向他,江云怀低头笑笑:“好,慕先生,我就向你起誓,我有生之年,定当保妩儿康泰安乐。”

        静华笑,淡色的日光从江云怀身后穿来,照在他的脸上,这一刻,光华竟然不能逼视。

        天香丹丢了之后就无人再提,进入了深冬寒气日重,静华也渐渐不能出门活动,每日只能在房中静养。

        红妩怕他闷了,今天是两个提线木偶,明天又做了几个皮影,天天变着法子搞些小玩意逗他开心。

        一天红妩正给静华看刚差阿福买回来的几个布猴,她在这道上向来精通,把这些布质的小猴穿成猴子捞月的情景,又摆出猴山争霸的造型,玩儿得不亦乐乎。

        静华看着她微微地笑,掩唇咳了咳,向她招手:“妩儿,过来。”

        红妩立刻扔下手里的布猴子,跑到榻前去笑嘻嘻:“静华哥哥,叫我做什么?”

        静华放下手中的书卷,扶着她的手站起,带她到房内的红木衣柜之前,指了指柜子中的一只箱子,向她笑了笑:“妩儿,把这个打开。”

        那是一只描金绘彩的精致木箱,乌金的色泽在房内也显得流丽夺目,红妩知道这是静华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是静华在家道败落之后千辛万苦保存下来的,当初他来顾府的时候身无长物,衣衫破旧,唯有这只箱子却完好无损。

        依言蹲下,把木箱从柜子内抱出放在桌上,红妩才小心打开,里面并没有装多少东西,只有一个檀木小盒和几件旧式女衫静静躺在一角。

        红妩在静华的示意之下又拿出那个小盒打开,取出盒子内包着锦缎的一只羊脂玉钗。

        静华笑笑:“妩儿,这只钗子以后就是你的了,可好?”

        这只钗子是以整块玉料雕出了一朵含蕊的蔷薇,钗身就是藤蔓缠绕的花枝,羊脂玉本来就难得,这个玉钗雕工又是上品,静华幼时在流落中还能保存出这样一个物件,一定十分不易。

        红妩呆了呆,握住玉钗点点头:“好,只要静华哥哥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看着她无声浅笑,静华的眸中温和如旧。

        日子一天天流走,转眼年末将至,腊八那天顾府特地放了烟花,祈福纳瑞,除秽迎新。

        红妩给静华披着貂裘大衣,扶着他在小轩的回廊下,看火焰一般的花朵在天空中炸开。揽着他的腰,红妩把头轻靠在他肩头:“静华哥哥……今年过年你要赔我守岁啊。”

        静华淡淡笑着,说:“好。”

        第二日静华在小轩中发病,惨白着脸色死死揪住胸口,江云怀就在一旁,忙上去扶住他,却感到他的身子一阵阵地微微抽搐,没咳几声,唇角就涌出了一口鲜血。

        他脸色惊人得苍白,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没流尽就又是一口涌上,红妩吓得只知道拼命叫他,静华向她一笑,沾血的薄唇勾起,眼帘慢慢落下。

        此后数天,静华就是时昏时醒,心脉微弱到连江云怀每天那一点真气都承受不了,每次咳嗽都要带出零星的血花。

        莫老先生开了药让阿福熬好,红妩端去给静华喂下,却都被他连着血吐了出来。

        十几天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苏州城内罕见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染白了静园中的小径。

        雪下得最大的这天,静华的精神分外地好,不仅早早就醒过来,脸色也不像往常般苍白若雪,反倒有了淡淡神采。

        他已经连着几天咳血昏迷,如今这样光景,分明就是回光返照,莫老先生忙差人去叫顾老爷和顾夫人来见最后一面。

        红妩几天不曾从他的病榻前离开过,早哭得浑浑噩噩,隐约知道这一次只怕就是离别,强忍着泪水凑到床前拉住他的手。

        红妩父母很快就到了,静华病了这两三个月,视他为己出的顾夫人也瘦了一圈,柔美的面容上露出憔悴。

        静华倚在床头,向顾老爷顾夫人笑笑:“姑丈、姑姑,静华不孝,不能在二老膝下承欢。静华去后,还望二老莫再惦念,保重身体。”

        听了这样的话,顾夫人哪里还受得住,抢到床前握住他的手,哽咽难言:“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你好好养着,要什么药材姑父和姑姑都给你找……”

        静华抬了手轻轻给顾夫人拭去脸上的泪水,微微笑着:“姑姑,今生能遇到二老,是静华的福分,静华不但不能报答二老的恩情,还惹得二老伤心如此,姑姑这样,是叫静华心里难安么?”

        顾夫人侧头用锦帕掩了口,泪水不住下落。

        静华握住了顾夫人的手,仍旧笑着温言:“二老安康喜乐,福寿延年,就是静华所愿,还请姑姑和姑父珍重。”

        顾夫人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泪水不住的流。

        顿了一顿,静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江云怀。他一直站在床边并不说话,这时候看静华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忙走过来俯身蹲下。

        静华看着他笑了笑:“江公子,请好好待妩儿。”

        江云怀点头,郑重保证:“慕先生放心,妩儿既然是我妻子,我自然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静华笑了一笑,颔首:“希望江公子记得今日承诺。”他说了这几段话,早就累了,靠住身后的软垫,合上双眸。

        红妩一直握着他的手,泪水一遍一遍地湿了脸颊。

        静华又张开眼睛,笑了笑:“姑父、姑姑、江公子,我想单独同妩儿说几句话,可好?”

        顾夫人忙点头答应了,一屋子的人都走去外室等着,合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他们两个,静华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带着淡淡宠溺,微微一笑:“妩儿……”

        红妩忙坐到床上,扶起静华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依在她肩上,静华轻轻拉住她的手,还是微笑着:“妩儿……今后只怕不能陪着你了,抱歉……”

        红妩流着泪摇头:“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你别走了好不好……”

        静华还是笑着,静静看她:“妩儿,抱歉……”

        红妩泪眼模糊,却还是看到他沉黑的眼眸,温柔如旧,仿佛流年似水,繁华或是荒芜,都可以不管不顾,只剩一片平和静好。

        抱住他央求,红妩只想留住他此刻眼中的光亮:“静华哥哥,你别走……我以后都待在你身边,我跟你,还有云怀,我们三个人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静华只是把目光留在她的脸上,轻轻唤:“妩儿……”

        红妩不答,哭得满脸都是泪痕,静华费力举起袖子,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珠,轻叹了口气:“妩儿别哭……”

        红妩哭得更凶,他还想要替她拭,却极轻地咳了一声,唇角涌出一缕鲜血。


        红妩浑身一颤,忙唤:“静华哥哥!”

        轻轻对她摇了摇头,静华仍旧是笑,唇边涌出的血却越来越多,一时竟不能遏止。

        红妩忙着举起袖子替他去擦,却手忙脚乱怎么也擦不净,他唇角的血不断涌出来,渗入他的白衣里,晕成一片。

        压抑了许久的心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间,静华早已毫无气力,一直停留在红妩身上的平静黑眸深处,终于透出一丝挣扎,淡淡笑容浮上苍白的脸颊:“妩儿……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红妩哭着叫:“静华哥哥!”

        守在门外的江云怀听到喊声不对,冲进来后看到房内情景眼中一凛,忙冲到床前接住红妩怀中的静华,红妩已经哭得哽咽,却还是抓着静华的手不放,不住叫:“静华哥哥,静华哥哥……”

        然而不论她怎么呼唤,那双温柔望着她的黑眸中,光华还是一点点隐去,他倒在江云怀的臂弯里,慢慢合上眼睛。

        这次呕血之后,静华再没能醒来,熬了几个时辰,除了唇角不时会涌出几缕鲜血之外,人事不省。

        顾老爷和顾夫人看不下去,早早就回房休息。红妩却死死抓住他冷到彻骨的手,固执地守在床边。

        当晚大雪稍停,一轮明月照亮了院中的白梅树,红妩眼中泪水已干,伏在床边,听到枕上的人那轻浅至若有若无的呼吸停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仿佛过了许久,陪她一起坐在床边的江云怀轻轻叫了一声:“妩儿……”

        他温热的手盖上红妩的手,低声说:“他去了。”

        红妩充耳不闻,呆呆看向床上安静的人,玉色的容颜安详如生,淡到无色的唇边还留着一线红痕。

        她抬起手中的锦帕替他拭去那道血迹,又叫了一声:“静华哥哥……”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