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这次是脸朝下。他可以理解她是怕碰到他背上的伤口,但鼻中这股无法控制的向外喷涌的湿热又是什么……

“这样吧,我记得你有个银簪子好像还值点钱,我勉勉强强收了就当扯平如何?数三声不回答就算成交一二三好了谢谢。”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一句话间打了两三个呵欠,最后说到“谢谢”时已是气若游丝,然后悲剧又发生了——她整个人压在他的伤口上,睡着了。

他全身肌肉一紧,那撕裂般的痛令他面色变得死白,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书生缓缓地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女子推开,低头看到身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纱布,不由苦笑。肩上伤口经过一番折腾又开始渗血,他抬手点住几处大穴。缓过一口气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此刻是衣不蔽体与一个女子呆在一张床上。

意识到这一点,他全身的血气开始往原本苍白的脸上涌。

以最快的速度抱着衣物跳下床,手触到门时又停了下来,他突地折返回床前,想了想,从随身布包中拿出那支银簪,放到床头。

又闻到了那股安人心魂的香气……

他看到她比他还要苍白的脸色,还有眼窝下的青痕,心蓦地抽紧。那突如其来的情绪太过陌生,竟令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指抚在她的眼下。察觉到她一个瑟缩,他才恍然醒悟自己竟趁人不备在轻薄她!

心下大为震动,踉跄后退,撞倒椅子也无所觉,狼狈不堪地夺门而出。

躺在床上的人丝毫未觉自己搅乱一池春水,兀自睡去,大梦方酣。

而书生一回到家中就窝进书房,捧着圣贤之书诵读了个通宵,终于压下心中的躁动,最后体力不支昏昏然倒在塌上。

“小丫,我觉得夫子已经死了。”

“皮蛋你乱讲,夫子明明是睡着了。”

“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哪有人这个时候睡觉的,夫子肯定是死了。”

“才不是!”

“一定是!”

书生就是在这一阵讨论他死了没的声音中醒过来的。

而当他扶着脑袋爬起来时,包括那个坚持他没死的小丫在内,原本围在他榻前的所有孩子都尖叫着“夫子诈尸了”跑了出去。

他没空去追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的肚子已经饿得直叫唤了。算起来,昨日清晨去欢喜天买过书之后就遇上那群死缠烂打的家伙,到现在……大概已经黄昏了吧,快两天没吃到东西了。

“这边这边!夫子诈尸了啦!”

门外传来那群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又跑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书公子,你醒啦?”

是秋意姑娘。意识到有个女子在房里,书生立刻从塌上起来,侧着身子整理好着装,才歉然施礼道:“见笑了。请问秋意姑娘光临舍下是有何要事么?”

秋意的脸红了下,低着头说:“是这些孩子说今天要来领书本,可是叫不醒你,所以我才来看看。”

叫皮蛋的那个男孩子也跟着说:“是啊是啊,怎么都叫不醒,我和小丫还以为夫子死了呢!”

叫小丫的小女孩嘀咕了一句“我才没有以为呢”,皮蛋霸道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嚷嚷:“我们吓得跑到对面去找范老大,谁知道范老大也叫不醒,小小范还把我们都赶出来,我们就只好去斗蛐蛐咯。”

皮蛋说得毫无章法,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他没提到秋意。原来根本就是她自己想来找书生,却又觉得孤男寡女不方便,于是拉上本来在斗蛐蛐的孩子们一起,以领书为名,行探望之实。

秋意生得漂亮,又知书达理,一直是青墨坊这牛鬼蛇神之地的一朵奇葩。她心性颇高,一心想找个学富五车温润如玉的良人,拒绝了许多男子的求亲乃至误了韶华。她不想沦为范轻波那样的老女人,所以在十八岁的这一年遇到书生这样符合她一切想望的男子,焉能不紧紧抓住?

一方面又希望他明白她的心意,一方面又怕他知道后觉得她不矜持。秋意绞着手指偷偷望向书生,却见他红着脸,忸怩之态更甚于她。

她以为他终于开窍了,心中又羞又喜,碍于孩子们在跟前,只用那甜得能挤出蜜的声音道:“书公——书郎,我为你做了饭,在厅中,我……我……我改日再来探你!”说完身子一扭,捧着脸羞不自甚地奔走,蝴蝶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叔公书郎是神马?秋意姐撞邪啦?”

这时一直低头脸红的书生突然抬眼,问:“你说……你们范老大也叫不醒?”

皮蛋心里有些毛毛的,夫子的眼睛黑黑亮亮的,跟棋巷阿花家的那只小白狗好像,每次它用这种眼神看他,都是要吃他手里的肉包子。他退后几步,想到自己手里没有肉包子,心才定了下来,冲他点点头。

然后他看见夫子抿着唇,脸又红了起来。这下他彻底糊涂了,他上次舔阿花的脸时她也是这个样子,原来夫子不是小白狗是阿花吗?那夫子是被谁舔了哦?不对,刚刚秋意姐也脸红红,她又被谁舔了?

还没研究透谁舔谁的问题,夫子又说话了:“咦?秋意姑娘呢?”

皮蛋皱起眉头,深深觉得他不该听老母的话,这个夫子傻傻的,哪有范老大教得好?皮蛋抱着手,很严肃地看着这位脑子好像有点问题的夫子,由衷地建议:“夫子你要不要去再睡一会儿?”

书生哪里知道皮蛋的想法,还道是在关心他,于是腼腆地笑了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接下来,书生的思路似乎终于正了回来,记起自己为人师表的身份了,开始给孩子们发书。带着孩子们出书房,要去院子里安排座位,经过客厅时,看到桌上的饭菜。

“咦?这些是哪里冒出来的?”

这一回,所有的孩子都学皮蛋抱起手,严肃地望着他们这位脑子刚恢复正常好像又出问题了的夫子,异口同声道:“夫子,你要不要去再睡一会儿?”

书生被这阵势弄得有些发愣,不明白这群孩子为什么这么执着要他去睡觉,他明明已经睡了一整个白天了……

正待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走走走!将军儿子了不起啊?校尉了不起啊?我家主人不会见你的!你给我走!”

10

10、天下第二银书生  ...

周子策在门口求见的时候,范轻波刚起床没多久,正在喝粥。

范轻波实在没想到他还会来找她,所以听到他的声音时心里一个咯噔,所以她没有阻止范秉去拦人。昨夜实在发生太多事了,凌晨一睡不醒多多少少也是内心深处想逃避醒来后就要面对一切的现实。可现在避无可避了,即使脑子乱成一团麻还是要做一个了断。

任他门口吵成一片,她依旧不紧不慢地专心喝粥吃菜。直到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勺子时,她脑中已经清明了许多。抹了抹嘴,拎起早准备好的包袱,向外走去。

“吵什么吵?犯病你在变声期还这么爱吼爱叫,仔细你的嗓子!”

范秉一听到范轻波的声音,立马屁颠屁颠跑到她身边站定,皮蛋那群孩子也争先恐后地喊着:“范老大你醒啦!”“范老大你没死啊?”

书生这才发现,其实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不得人缘,起码三到十三岁的小孩子都喜欢她。

“周校尉。”

疏离的称呼令周子策微微一震,抬起头来。

范轻波从未见过他这样没有生气的模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心中微窒,却还是绽开爽朗的笑容,将手中包袱递给他,轻松地说:“十日内,欢喜天都不会开店。这里是十本书,周校尉带回去,就当是完成圣旨了。”

周子策看了她许久,终于露出一抹心灰意冷的笑。

他接过那个包袱,他说:“我觉得再棘手的问题你总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以往我总是觉得这是你的特质,聪明又冷静,坚强又果决。”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最后只留下冷冷的一句:“如今我才明白,你只是无心。”

关心则乱,而唯有无心,才能这样果断地置身事外,快刀斩乱麻。

后来她才知道周将军宫宴回家就气得病倒了,而周子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找她的呢?她努力回想他看着她时眼神中是否有恨,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无心吗?大概是吧。范轻波随意的笑容变得有些飘忽。

不过,现实不是电影,她的飘忽定格不了不久,就被接下来的状况打断了。

“不好了啦!夫子又死了!”

她转身,就看到跟昨夜一模一样的情形——书生又躺倒在门口了。头痛地扶额,天,现在很流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么?她的生活一定要这么一惊一乍么?

事实证明,在皮蛋口中一天之内死了好多次的书生只不过是饿晕了,端一碗饭在他鼻前晃了晃他就醒了。范轻波与范秉排排坐,托腮看着他吃饭,叹为观止。

他吃饭的样子很好看,很优雅,基本是同看书一个姿态的,你决计想不到他饿了整整两天还为此晕倒过。神奇的是,他的动作明明是一派温吞慢条斯理,饭菜消失的速度却是如风卷残云,他甚至还有时间在吃饭的空隙对他们腼腆地微笑。

“主人,我没记错的话,昨晚这位仁兄满身都是血要死要活的?”

范轻波心中一凛,神情凝重了起来,“你没记错。快,去把门闩上。”

闩门,上锁,拿藤条,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