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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六章  父亲

更新时间2011-7-17  13:25:30    字数:3420

日落时分,外面是一片安静的夜幕,房间里的光线更暗一些。我躬身坐起来。那个小方板凳,木制的小方板凳,就在八仙桌的旁边,我该坐在上面,乖乖的坐在上面。父亲点亮灯,打开了工作薄,在上面写划些东西,不时在算盘上磕来磕去。

这两天可能要下雨,那么打农药效果就不好了,第二期稻虫病来势那样猛,严阵以待,他说。父亲每天都要去田间走走,腿上沾满了泥。朝雾缓缓飘动如同一匹匹野马,整片整片的碧绿,田间小径满是露水。

他额头上有许多皱纹,很深的皱纹,连灯光都钻不进去,额头很高,发际靠上,而且头发已经很稀疏了,但还没有秃。眉心上有一道伤疤,当兵搞军事训练时留下的伤疤。军营里的青春,在北方的烈风中流逝。我当过五年兵,是个号兵,军队冲锋时号兵都要吹号,哒嘀哒嘀哒哒哒嘀。号兵可以鼓舞士气,让冲锋的战士更加勇猛,更加热血沸腾,为了祖国人民抛头颅,洒热血。

你上过战场杀过敌吗。没有,我是和平年代的兵,我们应该珍视和平。父亲,我好想上战场杀敌。不许胡说,用心读书,将来做一个合格的人才。父亲看到我这样,一定会有点失望,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似乎有栀子花的香味。让人宁静的温馨的味道,父亲。号就放在穿衣柜的上面,号嘴断了,是我不小心磕到水泥地上磕断的,为此父亲还打了我的屁股。那是记忆,当年在部队吹号的英姿,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留在他的脊梁骨中。

鼻子很高挺,有点像希腊人或者是罗马人,他们总让人想到英武骁勇,顽强不屈的战士和帝国的庞大军队,他们在战争中生存,在战争中创造文明。眼睛深陷,却不是那样明亮了,低头看着工作薄。他保持那种姿势有许多年了,只是细微的变化,隐约感到时间的脚步和印记。

脸颊不胖也不瘦,但脸上的肌肤有些松弛了。人的外表不可能永远年轻美丽,但心灵可以。人的精神可以永存吗。可以,那些英雄的精神永垂不朽,鼓舞人们自强不息。他映在发黄的灯光里,不停的工作和思考,时间悄无声息的走过。他由年轻慢慢衰老,一尊凝重的雕塑。

“学业不是高考完了就结束的,你还是应该多看看书。想想以后要学什么专业,念什么学校。”父亲说。

“我看现在只有等待了,枯燥乏味忧心忡忡的等待。当我拿着笔和证件从考场出来时,就知道已经把未来交给命运之神摆弄了。”

“不对,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哦!”

枯燥乏味仍然是无法排遣的,就好象无法排空肺里的废气一样。高考后的暑假真的是一个很漫长很难熬的时段,有时候让人悠闲得无聊,有时候又让人担忧期盼,惴惴不安,而且这两种情绪总是混淆交织在一块,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勒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除了去河里泡澡便是搓着短裤干干等待,龟裂的稻田张开了大嘴,好象要吞掉螟虫的腿,它饿疯了,它等待乌云的凝聚等待大雨降临,难说耐心。一个困在孤岛上的人,只是坐在沙滩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悠闲来。课本试卷还有一些放在缺了角铺着旧报纸的书桌上,但我与它积怨太深,已形同陌路。书本解乏当然并不适用于每个人。

几片接连飘落下来的黄叶,踩在脚底下软软的。是蛇还是沙滩,危险还是安全都在感觉之后。不知觉的就踩进秋天了,那味道确实不同。很期盼收到信,也很怕收到不合意的信,信件还是来了,石头落地便觉得失落。还是期盼的心情比较好,悬念比结果吸引人。

土灰的信封装着一张报名表和该校一册厚厚的宣传资料,宣传资料是彩印的,都是一些高楼大厦的前前后后各种角度的照片,并配有一些文字讲它浑身上下的优点好处,非常详尽,就像有一所真的学校就建在你的手掌上面,任你翻来覆去的看,也毫无破绽。一时也不能辩真假,只是这些图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母亲翻着资料笑的合不拢嘴,露出白白湿湿的牙齿,反射着灯光显得很闪亮,眼角额头上的皱纹堆在一起颤动,通知书可比她玩的那些麻将纸牌花多了。

“这学校好象挺不错的,你看它上面的那些介绍。”父亲说。

“所谓‘宣传资料’嘛,当然都是骗人的。实际上肯定没有它说的那样好。”我笑父亲的社会经验浅薄,总容易轻信。

“那我就陪你去学校,检验一下。”

那些很早前就播下去的憧憬和向往在复苏,像石头压不住种子的新芽一样,在我的心头疯长,有点痒痒的让人兴奋。我好早就想着上大学了,大学其实也并不怎么样。父亲动了动嘴巴还是没再说什么,严肃的脸微笑了一下又接着板了起来。

报到时下起了零星小雨。那一定是个雨天,我不会忘记的。整个城市都笼在烟雨中,飘飘忽忽,仿佛随着雨丝在摇头晃脑,是个醉汉。公路两旁食铺内的蒸汽飘出来,粘在花坛栽种的树木的枝叶间,模糊了街景轮廓,完全失去了真实感反而很入画。那是一张城市的风情画,极美的一面。

我们在清新凉爽的雨丝里穿梭,父亲提着沉重的包裹,看得出他使了很大的力,脸涨得有些红,湿了头发仍笑着问路。我撑着伞拿了包跟在他身后,观察所有陌生新奇的东西,那些巨大的,两三节连在一起的公交车当中还用黑布连着,转弯很灵活,一会正开一会反开,让我看花了眼。父亲也许很累吧,应该跟他帮把手的。

到了目的地,释了重负,然后打量眼前的一切。太过熟悉印象反而不那么深刻了,可能只是一片朦胧的建筑,那时侯是很漂亮的。庞大且新奇的白色教学楼静穆的矗立在阴凉的天空下,插着两根巨大的象牙,不笑也不说话,如同虚幻境地。路面湿润,如同刚出水的鲤鱼脊背,平整的草坪和挺拔的树,被雨水一洗,更显得绿意盎然了。世界被雨水浸透了,失去了真实性,第一次见的房子并不是后来一直看到的房子,因为那时它以极不准确的第一印象存在于记忆中,模糊而美丽。

进入报到大厅,好似捅开地表,扎进一个蚂蚁窝,非常忙碌,但很有条理。工蚁搬运食物,兵蚁负责保安,蚁后则自管吃睡生育。大厅内部的装修可以称得上豪华,房顶上挂着一盏很大很透亮的玻璃吊灯,四周墙壁嵌着光亮的白色大理石,突出的廊柱上悬挂着许多名人的字画。当然是赝品,有谁会认为米芾的《苕溪诗帖》,凡高的《向日葵》,郑板桥的《竹石图》,还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会有真品拿来挂在一所不知名的大学的行政楼里面,但它们用上好木框架装裱得十分精致夺目,极具艺术美感。我一直都很喜欢那些字画,几年看不厌。

地面的大理石是灰褐色的,经过许多双沾有泥浆的鞋子踏来踏去也就不那么光亮了,噔噔的皮鞋点地声和吱吱的球鞋滑地声交汇成一片,不经意的就让大厅里的气氛变得烦躁。烦归烦,报名还是马虎不得,父子俩照着公告栏的提示图一个手续接一个手续办,人挤着人。我不愿意受拥挤罪如是就坐在一旁看着行李。我可真懒,而且笨,幸亏有父亲在。父亲则一寸一寸的往潮湿的人群里挤,他发福了的身体不得不象绣花针一般的使劲插。稀疏的头发滴着水搭拉下来,快秃顶的趋势就越发藏不住了,之前略带喜气的脸因为紧张烦躁而变的很麻木了,而且已有倦意。我呆呆的看着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一会,脚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学校分南北两个区,对门而立。但两个区的总体格局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北区若是达官贵人住的府邸,那南区就是下人丫鬟们住的偏房了。南区确实要差远了,教学楼破旧得很,路坑洼不平,樟树倒是很多,却没长什么叶子,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我抱怨了几句,父亲说:“现在读书比我们那时候的条件要强多了。”那确实。住的地方是幢最新的公寓。外墙由纯金打造,一看就知道成色是十足的,房子顶端的线条设计的很柔和,是两个拱起的椭圆形弧线,左右两端翘起尖尖角,一眼看过去简直就是个巨大的金元宝。

元宝里面是六人一间房,左右各三张床,床下是漂亮的组合柜,柜子左边是衣橱,右边上面是书架,下边是电脑桌,一直空了三年。寝室嵌着光亮雪白的地板砖,漂亮得有生命有吸引力,慢慢的伸展过来像一张纯白的飞毯托起我,舔舐着我的脚掌,冰冰凉凉的,让我打了几个舒服的冷颤,感觉着吹了几阵湿湿的软风。工厂的条件和大学里的没法比。

父亲兴冲冲地帮我铺床,动作十分麻利,仿佛是我的一个室友。野菜粥,涩涩的真没有什么好味道,那时候有野菜粥喝就不错了。

我真不知道野菜粥是怎么喝的。更加没见过所谓的红宝书之类的东西,它和物理,化学有什么联系。父亲额头的皱纹被兴奋充满而变得平整了一些,他适时地做好了一切,给了我几百元钱的生活费,又盯着我嘱咐了一番,就说要回去了。

我送他出校门搭车,看着他松软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我有些怅然又掩饰不住有更多的喜悦。翅膀硬了的鸟希望高飞,牙齿尖了的野兽需要自己的领地。父权是一种强力意志,一种社会秩序的维护者,爱与力量的施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