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晦暗 > 第10章

第10章



而张五看到张永弟那凄惨样,飞快的跑过来,“怎么回事,谁打你了,伤到了哪里?快告诉爸爸,快点。”张五焦急不安的把张永弟全身上下检查一遍,发现没有大的伤,才松了一口气。张永弟抱着父亲想告诉他,第一句话却说不出来,后面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一句也坑不出来了,就好比塞车,第一辆不动,紧接后面的车都不能动了,排起了长队。说不出来,就只有痛哭起来。张五把张永弟抱上chuang,拿起盆就去打水,张永弟拿过镜子一看,竟吓了自己一跳,这就是我吗?整张脸被汗水,泪水,灰尘,血渍揉调成了灰暗色。此时泪水在黑脸上冲刷出几条白色的沟迹;左眼疼痛,只能一条线似的眯张,右角嘴唇已裂,并浮肿的向处翻,看得见牙齦上少许的血丝。鼻方下已布满了粘滞带血的鼻水,随着张永弟的抽泣,一上一下的蠕动着,鼻梁上也传来断断续续的痛楚。脖子上被指甲划了三条血痕,血渍隐隐可见。水打来了,张五扭干毛巾,轻轻的帮张永弟擦拭,“痛不痛。”张五关心的问着,张永弟点了点头。其实痛得张永弟的眼泪都出来了,张五擦拭的更轻了,擦脸擦手,擦胸擦背,足足擦了十几分钟,换了四盘清水才搞定。

这时,张永弟才原原本本的把事情经过告诉父亲,张五听得脸色发青,整张脸都可以感觉到忿愤恨怒。可最后张永弟说出陈斌的父母亲都是当官的,他母亲是供销科的科长的时,张五脸上发青的怒气竟瞬间变成了灰暗而焦急不安起来,“你呆在家,哪里也不要去。”说完就慌慌张张的骑上自行车走了。出了什么事,怎么父亲听到陈斌的母亲是供销科的科长就慌张,张永弟怎么想也不明白,心里是又焦急又紧张又恐慌。

一个钟头后,张五垂丧着头回来了,车架上还挂着一袋苹果,他把车推放在墙角边后,便佝着腰呆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点上一只烟,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的样子是无精打采,像一失去了水分的茄子,没有光泽。

黑白相间的短发,双颊缩陷,颧骨高耸,古铜色的面皮就好像贴在上面一般,显不出一层肉色。面颌上浮起了一条条蚯蚓般的皱纹,皱纹上密满了汗珠,一颗两颗顺着面颊往下滑,眼眶深陷,眼睑低垂,双目迷茫,两片嘴唇上下翕动,吐着烟雾。这,这就是张永弟五十岁的父亲——苍老而又削瘦。“爸,爸爸。”这一瞬间的沉寂让张永弟感到恐慌,“唉,算了,这是命。”张五喃喃自语的站起来。“没事了,来,吃个苹果。”张五拿过一个苹果递上,这个苹果有刚摔伤的痕迹。“我去做饭。”张永弟愣愣的握着苹果,心里所有的疑问都凝固在父亲的背影上,到了吃晚饭时,张五才把下午慌张的原因娓娓道来。原来这个月在仓库夜里放宵的两个职工监守自盗,偷了一捆铝电线,价值上百元,被开除拘留了。这事在农场传得沸沸扬扬的,连张永弟他们做学生的都知道。这样就要再招人来看仓库了。农场的大仓库的用途在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期,一般都是用来放大米,肥料,橡胶片,小仓库则放电线之类的。招人的事,由陈斌的母亲全权负责,她便问张五要不要去当临时工,由于张五没户口,不能算是工人,只能算是临时工。张五当然愿意,表面上是临时工,其实做得好,完全可以长时间的做下去,而且工资又是固定的,每个月最少也有三百五,如果加班,还有加班费,比整天晒烈日收废品强多了。再说,张永弟也大了,他上晚班,完全可以放心让张永弟在家里。陈斌的母亲为何会帮张五呢,说起来是张五的好心得到的回报。从班包镇上到农场的中段路上(二队与三队的中间)。有一次晚上九点,张五收破烂回来,看到了一辆装满大米的东风汽车的左轮陷进淤泥里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没有电话,陈斌的母亲正和司机正四处搬着石头扔进淤泥里,张五便下来帮忙。

一个小时后,车便脱出了淤泥,张五也被淤泥溅射了一身……最后陈斌母亲说给点工钱给张五,张五微笑拒绝,这助人为乐形象便留在陈斌母亲的眼里。

有些事在别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但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一点点的帮助,你便会铭记于心,无法忘怀,每个人都应该有过这种感受。老实巴交的张五得到工作的机会近在眼前,本来下个月就可以上班了,可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让张永弟把事情搞砸了。张五匆匆忙忙的出门,就是去陈斌家赔礼道歉,可惜人家爱子心切,就是不接受,买去的一袋苹果也被扔了回来,工作的事自然的也就飞了。至于在道歉时有没有忍受对方责问、羞辱和蔑视,张五没说,张永弟也就无从所知了,但张永弟心里认定——肯定是有。第二天,张五便到学校帮张永弟请了三天假,并带回了一双新拖拉板和张永弟的书包,书本一本也不少。原来是一个学生捡去了,由于书本上有张永弟的姓名和班级,书包很快就到班主任的手中,昨天是白担忧了一天。张永弟的伤也好了一些,除了嘴唇发痛外,身上的淤青也没什么了。张五的脸色黑黑的,显得很忧郁,而且还唉声叹气,张永弟焦急的问:“爸,出什么事了。”张五摇头说:“没什么,你的老师让你写检讨书。你好好呆在家,我出去了。”说完就推着车出门了,张永弟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让父亲担心呢,吓了张永弟一跳,不就是写检讨书吗?

张永弟用心的拿胶纸贴好那些被撕破的课本,贴好一看,好几本臃肿的像泡过水的一样。写完检讨,便觉得无事可做。最后,他看到墙边的二三十本书,好多本书角要么被虫驻,要么就是长出了灰白色莓菌,张永弟无聊的翻动着,这是昨天父亲收购回来的。

看看这些书:《神州传奇》,《江湖传奇》,《武林传奇》,《花卉栽培》《精美散文选集》……一本《防身散打术》吸引了张永弟。这书后半部已被水渗渍过,膨胀莓黄而又发皱,纸张连成一片。里面有不少对打的插图,真是却如获至宝,兴喜若狂。

“如果学会了里面的功夫就不怕他们欺负了。”张永弟迫不及待拿起来看,从“入门须知”到“实战技法”,每一章节都会让张永弟热血沸腾,仿佛看见自己正以一对五,左腾右挪,上闪下避,凌空飞腿,打得陈斌他们无还手之力。

万丈高楼平地起,首先要练好基本功,当晚就缠着张五搞个沙包。第二天,张五在院子里挂了一个简易的沙包,张永弟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沙包打个十分八分钟的,毕竟身上还有伤,不能运动得太激烈。三天后张永弟去上学,班主任让张永弟写检讨,陈斌已经写过了上交了。陈斌的脸上除了一点淤青,也看不出什么大的伤害痕迹。他那仇视的眼神张永弟没放在心上,反正张永弟也揍过他了,什么本也回了。他瞪张永弟,张永弟也瞪他,不甘示弱,谁怕谁呀?张永弟记得打落他的一只牙齿呀,怎么他的牙齿还是好好的。张永弟哪知道陈斌的一颗门牙是补好的,而补牙的钱却是父亲出的,七十块钱呀。父亲帮张永弟请假那一天,刚好陈斌的母亲也在办公室,她就大声责问……

具体过程没人说给张永弟听,张永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父亲就是屈服了,在班主任的“协商”下,父亲便答应付那医疗费用。第三天,陈斌的牙补好了,七十块钱,父亲给了一百块钱,剩下的那三十块是陈斌的营养费,那一百块钱里有多少是借的,张永弟就不知道了。这事张五没说,还是过了两个星期后,张永弟通过别人才得知的,当时张永弟真的败急气坏了,连课也不上,就冲了回家。

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张五才回来。张永弟便堵在院子里责问父亲:“你是不是赔了一百块钱,干嘛要赔他钱?”张五不悦的说:“你打伤人家,难道不赔呀!”“那他那么多人打我,干嘛不赔?”张五不语,张永弟接着大声说:“你是不是怕人家不给你工干,是不是?你才赔人家钱,是不是?”

面对张永弟的咄咄逼人的口气,张五一巴掌扇了过来:“妈妈皮的,你懂什么,不是你,我现在都有工干了,还要每天去收破烂吗?还要到现在才回来吗?不赔,人家再叫人打你,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才不怕呢,要打就打,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张永弟抚着脸带着哭腔大声的反驳着。“妈妈皮的,你不怕,我怕,是我怕,你知不知道?是我怕……”还没等父亲说完,张永弟就打断他的话说:“你就怕赔钱,是不是?你就懂打我,有本事去打人家呀。”说完就抚着脸哭着跑进屋里去。今天晚饭张永弟都没煮,想起陈斌那完整的牙齿,心里就来火,一百块呀,这要收多久的废品呀。张五进屋后,看到张永弟没做饭,竟也不发火,一言不发的洗手做饭去了,而张永弟躺在床上生气流泪。“来,吃饭了。”父亲温和的叫着。“不吃。”张永弟说完就抓过毯子盖过头,张五走到床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现在所做的。”张永弟不明白暴怒的父亲怎么会轻声细语的对自己说这种句话,按道理应该要揍自己体无完肤才对的呀。

这件事的争吵,让张永弟和张五出现了几天的沉默,张永弟恨父亲的自私,胆小和懦弱,然而等张永弟明白过来父亲的这份害怕自己再次受到伤害的爱时,父亲已经过逝了。刚看《防身散打术》时的那几天,张永弟全身热血沸腾,下午放学回来就练沙包,站马步,做伏卧撑,压腿(侧压,正压),引体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