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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耿照正欲接过,蓦听风篁低喝:慢!都不许动,我来。

缓缓接近,一探手将红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后退去,见屋边有一只贮满雨水的大瓮,远远避开,回头道:诸位都请散了罢?官府办事,百姓勿与。

里正疏散人群,丧家一一向耿照行礼,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风兄,那是什么?

耿照忍不住问。

风篁示意噤声,待众人走远,将红丸掷入瓮中,轰然一响,瓦瓮炸碎开来,破片瓮水飞溅一地,威力十分骇人。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师兄从一名江上剧盗处收缴而来,他曾向我出示说明。

风篁解释: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方,遇水则燃,威力惊人,正是水战的利器。

耿照诧道:李兄以此做为药物相赠,莫非这等杀器,也能治病救人?

风篁苦笑。我师兄说,水中蜂的信引在水里的效果,还不及在醋里,遇酸威力还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变。人的胃囊中贮有酸液,专司消化,又比醋要厉害得多。李蔓狂诈称水中蜂为灵药赠予樵夫,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只是樵子不知为何竟身染奇毒,还没来得及呑下水雷便已身亡。

灭口二字掠过脑海,耿照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然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异行径嵌入,越觉丝丝入扣,彷佛都有了解释。他将弦子拉至一旁,附耳道:妳回阿兰山禀报宗主,商请伊大夫前来,査验尸身到底中了什么毒。

弦子点头,忽道:你呢?

耿照摇头。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与风兄走一趟。

见弦子迟迟不动,不觉微笑:妳放心,我好得很,会照顾自己的。妳报完讯息,先回朱雀大宅等我,我稍晚便回。

弦子点头道:我等你。

这才转身离去。

风篁见他若有所思,凑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耿照沉吟道:风兄,我猜李兄让这人闭门独居、疏散家人,又赠以『水中蜂』火器,种种造作,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风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动,似是打开了另一条思路。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

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识丁,由他口传的十六个字,完全可写于便笺上,再委请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风兄,风兄也不必在村道白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细,却宁可倩人口传,硬让风兄蹉跎三日,只能说这便是他原初的目的,并非错漏所致。

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天佛血』上带有某种剧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随物传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无论写于何处,此物必经风兄之手,传于刀侯府乃至将军手中,如此众人的下场,便如那樵夫一般。

为传口信,李兄不得不牺牲樵夫,又唯恐樵夫与不相干之人频繁接触,致使剧毒蔓延,才设计他闭门独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虽杀一人,却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万不得已的计策。

风篁听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触尸体,只是银针无毒……

暗自提运内力,确认身体并无异状,才略宽心。耿照又道:或许那毒素传播的方式,连李兄也不能确定,只能想方设法断去祸延。

老弟方才说『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

风篁浓眉一挑:另一层的意思是—

除了『阻止剧毒蔓延』,樵夫之死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踪被人发现。

耿照道:风兄试想,李兄身怀蕴有剧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的方式尙且混沌不知所以,接触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与樵夫说过话之后,便不惜将其灭口,若藏身处还与旁人牵连,岂非越杀越多,不知要牺牲多少?最好的法子,便是传讯、藏身皆与樵夫有关,如此只须牺牲一人,便能收手。

风墓恍然大悟,击掌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上里正村民,打听那桂姓樵子是否还有其它落脚处。寻常樵猎上山,若遇暴雨泥泞,又或天色渐暗,往往不愿冒险摸下山去,故山间经常有自行搭建的简陋棚舍,里头摆些过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暂歇的渔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众而出,面上泪痕犹未全干,大声道:我知道,我带你们去!

却是樵夫桂某的儿子。三人结伴上山,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矫健如猿,似要发泄丧父之痛,于险僻山道间奔跃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丫字形的狭峰处,两片山壁间似有平台,是搭建棚舍的理想地点。

谁知林间焦黑一片,遍地残烬,兀自窜着余烟,啪的一声踩陷下去,灰化的烬土中飘出点点炙人火星,宛若流萤。火场居间矗着几条一人多高的雪白长柱,显是棚舍残余的屋梁,除此之外更无其它。(可恶,来晚了!)少年瞠目结舌,无视地面闷烧,赤着脚板来回狂奔,抱头喃喃道:没了……没了!阿爹的小屋没了!

突然仰头咆哮,嚎啕大哭。风篁忖道: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

轻拍他背心,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啦。

浑厚的内力到处,少年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灵台倏清,心绪宁定下来,双膝一软,缓缓扶树坐倒。

风篁将他抱离火场,安置在阴凉的树荫下,抬见耿照一手遮眉、四面远眺,蹙眉道:线索又断啦!这下,却还要往哪里找去?

耿照似未听闻,观察了片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铲似的险峻峰连:那是什么地方?去得了么?

却是对少年发问。

少年回过神,只看一眼便摇头。那儿叫『猴儿落』,又叫『插天铲』,去不了的,没路。打猎的叔叔说那儿有熊,谁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风篁摸那孩子头顶,笑道:带到这儿行啦,接下来我们自个儿走,快回你阿娘身边,路上莫贪玩。阿爷不在,你是家里的男人啦。

少年甩开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儿,是不是?

抬起一双熠熠发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帮子绷得死紧,宛若幼狼。风篁一时无语,少年也不等他回话,用力瞪着那片传说中连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险峰,彷佛将山形都镌在眼底,才转头离开;赤脚踏着林叶的沙沙声不过一霎,片刻便不见踪影。眼神挺狠,合适练刀。

风篁摇头苦笑。……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险,喃喃道:离太阳下山不到两个时辰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

他毕竟是在山林里跑大的孩子,明白要攀越这等穷山峻岭,最好备齐绳索、钉钩、干粮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经验丰富的猎户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轻忽托大。只是现下回头准备、待明日一早再出发,怕是无此余裕。

风篁眺望山形,豪气顿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过比这个还要荒凉瘴疠的龙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烂镰刀!在沙漠中险死还生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啦。区区『猴儿落』,也只能难得了猴崽子。

风兄说得是!

耿照也笑了。

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朝猴儿落前进。风篁轻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兽径,才攀得险峻的插天铲。要换了他人,纵使武功修为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开路的经验,恐将陷于老林深处,不知伊于胡底。

饶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攀上插天铲。风篁眼尖,觅得一条较易落脚的林道,两旁刺木丛有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两人心知找对门径,不发一语,加紧拨路前行。

要不多时,眼前豁然一开,密林尽处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间约有百步的空旷平野,远远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错落着,牵藤攀葛,只底部一个大窟上的挂藤悉数摘除,以参差不齐的老干壮枝扎起木排虚掩洞口,权充门扉。野兽自无门掩之举,洞中必定是人。

耿、风二人的衣衫俱被荆棘割得条条碎碎,肌肤上血痕密布、又红又肿,脏污汗臭便不说了,狼狈一如野人。风篁见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丝曙光,什么辛苦都已値得,心情略为放松,回顾耿照:佩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四面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无人的『猴儿落』寻来?这是连村里的猎户樵夫都不来的地方啊。

耿照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牵连的人越少越好,他既烧了林间小屋,湮灭形迹线索,岂能掉头下山,往会遇到其它人的地方走?我看四面山势,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来此间。

风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这事儿,我一直担心旁人误会师兄,以为他贪财夺宝,总是拚命为他分辩。此刻方知我对师兄的了解信任,竟还不及你。

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林,扬声道:师兄,我是风篁!风篁来寻你啦!

两人并肩而行,忽觉脚下沙沙作响,彷佛踩碎落叶,低头一瞧,见靴底眞是枯腐一片;再看得几眼,平野之间的花草泰半凋残,连岩窟的挂藤也是干瘪黄脆,风吹即断。明明是早春时节,严冬却彷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残着左近的花树草叶,夺走一切生机。

两人交换眼色:是那异毒!

齐齐倒退回林间,直到不见枯黄为止,俱都骇然。那……那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厉害?

风篁不顾观瞻,忙盘膝运功一周天,里里外外检査一遍,却不见有什么异状,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把自服了,也给耿照倒了满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