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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章





……流民不会攻上来的。

萧谏纸回过神,冷哼一声:慕容柔都不怕,我们有甚好怕?这般丑态,把剑收起来!

末两句却是对院生所说,疾厉的语声胜似千军万马,两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收起佩剑,不敢吱声。

台上混乱的场面被他这么一喝,众人不由怔立,各自转头,几百道目光齐齐射至,见发话的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老人的神态从容冷淡,锋锐的眸光足以睥睨当世,莫名涌起一阵心安,顿时静肃下来。

那句慕容柔都不怕,是左右都听清的,自也包括不远处的慕容柔本人。不少权贵回过神来,禁不住好事之心,偷拿眼角来瞟,但见容颜苍白、弱如细柳的镇东将军端坐如常,妇人般姣好的嘴角抿着笑,果无一丝惧意。

众人如吃了定心丸,暗忖:慕容柔何等样人!岂能屈死在阿兰山上?今日定能化险为夷。

法会行前,多少达官贵人想尽办法不与他共席,唯恐盛会上如坐针毡,未免扫兴,此际却深幸与镇东将军同在一层。有此人坐镇,不啻于阎王宴前讨了碗闭门羹,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慢慢品尝,不用急着重入六道,转世轮回。

相形之下,在莲台第一决时跋扈嚣狂、不可一世的镇南将军蒲宝早已缩在一处,被带来的南陵武士团团围住,连身形都瞧不真切,少了他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更是令人绷紧心神,无半刻弛缓。

镇南将军府的女典卫段瑕英换了副新刀,寸步不离地守在蒲宝身畔。虽隔幢幢人影,她姣好的身段被黑绸劲装裹出傲人曲线,毕竟难以尽掩,独孤天威瞇着一双溜溜贼眼,不停往人隙间搜寻那一抹金绣乌润的玲珑浮凸,口中啧啧,毫不把流民一事放心上。

萧谏纸锐目一扫,容色倏冷,屈指轻叩扶手,面上瞧不出喜怒。

谈剑笏见他又恢复平日那股冷淡宁定的神气,略微宽心,终于能分神观视场中战斗,瞧得片刻,不禁脱口:听闻邵家主自创的『归理截气手』乃是一门内家绝学,不想也有如此刁钻的路数。

他的熔兵手以火劲著称,江湖上咸以为招式非其所长,殊不知副台丞浸淫此功逾三十载,拳脚造诣非比寻常,故有此叹。

萧谏纸不稍移目,淡然道:这路『不动心掌』才是青锋照的嫡传正宗,昔年青锋照掌门『天工昭邈』植雅章倚之成名,号称『天下慢掌第一』。青锋照以铸炼行文章事,合文武两道于一炉,重的是陶、冶二字。这般着意进取,反失其意,看似凌厉刁钻,可有撂倒了谁?

谈剑笏是拳掌的大行家,一点就通:是了,这路掌法似应使得慢些,攻敌三分、自留七分,待掌劲渐敌,与对手内息混于一同,则敌势尽入殻中矣!邵家主这般使法,直将掌法当作了擒拿,一时或可以奇劲伤人,终究不能长久。

然而他自来东海,只知青锋照是邵家基业、邵咸尊乃邵家的家主,不惟不动心掌前所未闻,天工昭邈植雅章七字也是头一回听说,赧然道:原来非是归理截气手。是我孤陋寡闻了。

本来便没有的物事,有甚好『闻』的?

萧谏纸冷哼。隐去招式套路,只余发劲手法,就算自创一门武学了,忒也便宜!青锋照四十五代起算,『风、雅、咸、韶』的字辈排行,如今安在?

谈剑笏对东海旧事不甚娴熟,忖道:原来青锋照非是邵家祖业,从前也有掌门的。以邵家主的人品,断不致剽窃先人遗惠,他一身武艺得自青锋照,路数不免有近似处,归理截气手脱胎自不动心掌,彼此之间一脉相承,也没甚奇怪。

须知江湖成名武学,无不是千锤百炼,要增减一招半式亦属不易,何况是无中生有,自行创制?合师徒数代之心血,将门派武功增益修补、去芜存菁,甚至换个响亮名头,这是有的;冒称前人的武功为自创,形同欺师灭祖,乃是武林大忌,一旦教人知晓,黑白两道同声谴责,无有例外。邵咸尊最爱惜羽毛,料想不致做出这等胡涂事来。

想归想,见老台丞一脸冷蔑,谈剑笏唯恐惹他发怒,这念头只敢放心里,嘴上是万万不说的;余光一掠,不由惊呼:不好!

原来耿、邵二人激斗之际,流民已汇至三座高台的入口,台底百姓如水灌蚁穴,四散惊呼。流民便无伤人本心,亦不免被此起彼落的惊叫撩动,睁着一双血红赤目,恍若逐兔饿犬,不由自主地朝逃命的百姓扑去;每每按倒在地,张口便往颈侧咬去,咬得血肉模糊、浑身抽搐,至声息渐不可再闻,兀自撕嚼不停,状极骇人。

将军!

谈剑笏眦目欲裂,半身探出尚不自知,倏尔回头:请救百姓!

慕容柔神色如常,摇头道:顾不上了。少时若入口陷危,我连流民也杀。他们亦是朝廷百姓,难道副台丞也要阻我?

谈剑笏语塞。

幸存的百姓退到台底,见巡检营健卒白刃出鞘,将楼梯口堵得严实,竟是难越雷池一步,哭叫:军爷救命!

罗烨的手下奉令一步也不许退,盯紧了人墙之后的流民,喝道:去去去!再往前来,休怪刀不长眼!

无奈人潮涌至,一层压过一层,前头收势不住,接连扑上刃尖,巡检营的弟兄作势欲砍,仍不能止,反被推搪着退上几阶。

百姓人踩着人往上冲,看台禁不住推挤,竟微微晃动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咿呀长响。慕容柔凤目微睨,不顾满台惊呼,厉声道:罗烨!

年轻的队长手一招,身畔亲兵打起旗号,对面高台顶上一阵飕响,黑压压的箭幕缓缓拉上半空,突然加速飞落,挟着狰狞的破空声,笃!

在地上钉成一排,有的流民身中数箭,钉如刺猬一般,也有手脚被羽箭洞穿、不住翻滚哀嚎的。

几乎同时,罗烨本队也依令放弦,射倒了对面看台入口的流民百姓,无论是扑人或逃命的,俱都倒成一片;军令未止,鼓声一落旗号扬起,第二波箭雨又至,倒下更多,原本还在呻吟辗转的却没了动静。

流民虽疯狂,毕竟还有求生本能,至此不敢再进,左右两路遂舍了高台,往广场中央聚拢。而残存的士绅们亦无选择,只得跟着退向莲台,一路上狼吃羊的惨剧仍然持续不休,只不过迫于利箭逼命,双双换了个流窜的方向。


怵目心惊的场面,击溃了台上诸多养尊处优的权贵。有人涕泪横流,兀自瞠目抱头、惶惶无语;有人哭笑难禁,浑身剧颤不休。沈素云昏了又醒,醒了又晕,到最后连惊骇似都麻木,泪水却难以自禁,颤着樱唇回顾夫婿,哀凄道:不能……不能救救他们么?

慕容柔木然摇头。

这就是战争,无所谓救与不救。每人所图,不过求存而已。

为……为什么要这样?

沈素云哽咽道:弄出这些事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好多人……好多人死了呀!呜呜呜……

因为愚昧。没有真正目睹牺牲,野心家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出谋划策时所想象的鲜血,远不如实见时殷红。

慕容柔俯视场中血腥,神色淡漠,低声道:但愿他们现在看见了。今生,只要见过真正的修罗场,便不会想再看一次。

莲台周围,除了激斗中的耿、邵二人之外,仍有几处流民无法冲破的小圈子,宛若黑流里的小小孤岛。

李寒阳护着朱五与虔无咎,巨剑所指,无人可近一丈之内。他远远望见台底的僵持,心知必伤人命,若是孤身一人,三两个起落间便能掠至,出手排纷解斗;无奈带着两小,多有顾忌,行动略一担搁,镇东将军竟下令放箭,转眼间死伤枕藉,不忍卒睹。

……竟对百姓出手,慕容柔也被逼到头了!

心念一动,反手将鼎天钧插回背上。

流民们见他收了兵器,复又围至,李寒阳双手一分,雄浑内劲之所至,不啻挥开两柄巨剑,扫得流民东倒西歪,一一倒飞出去,背脊着地余势不止,唰的一声滑出丈余,在场中留下一道道四面散开的痕迹,宛若拖犁。

两小从未遇过这等流血吃人的场面,脸色煞白,朱五见李寒阳收了鼎天钧剑,周围形势似更凶险,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莫名感到心安:李大侠的剑如此锋锐,随便一挥,不免多伤人命。还是收了为好。

见台底血染黄沙,插满羽箭的尸体扭曲横陈,益发感谢李寒阳插手,阻了自己杀入廿五间园。

杀人和杀猪果然不一样。我若杀了几个……不,哪怕是杀伤一名无辜之人,此生再难心安。世上怎能有这么多恣意逞凶的歹人!他们夜里,怎能睡得心安理得?

李寒阳并未察觉少年的心思,甩开数名流民,见不远处有百姓逃窜呼救,便欲搭救,回见朱五发怔,蹙眉道:战阵凶险,不可分心!跟紧我!

袍襕一振,从鞘袎中解下一柄连鞘匕首扔给他。此匕锋利,出鞘后须以匕尖向前,莫近自身。

见他面露犹豫,心念一动:这孩子总是念着旁人,实是难得。

容色稍霁,温颜道:若不欲伤人性命,少用击刺,以白刃吓人便了。

朱五屠户出身,算是用刀的老手了,明白操刀难免伤人的道理,沉吟之间,匕首已被无咎劈手夺过。无咎比朱五矮了大半个头不止,这一抢却快如闪电,朱五掌间倏凉,待惊觉时,沉甸甸的匕首已连着革带一并失落。

无咎抢得匕首,铿!

的一声擎将出来,口咬系带左手缠转,三两下便将鞘缚在腰间,打了死结,余光瞥见流民迫近,转身作势一刺,眦目叱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