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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章





就算姑射背后的支持者想放弃古木鸢这枚棋子,也不愿损及宝贵的药方资源,于是两百多条人命眨眼间烟消雾散,线索就此中断。

而下鸿鹄若非和自己一样,也遇上了兜售“保命符”的,便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瞒着他在莲台之中安排了机关——做为“秘密组织背后的秘密组织”,鬼先生丝毫不怀疑“他们”有这样的能力。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古木鸢于三乘论法的种种布置,可说是被这群隐于幕后的神秘黑手破坏殆尽,最终却因莲台崩塌、耿染二人葬身石下,暂使流民滞于东海;以结果论,仍合于姑射最初之谋划,损失的不过是古木鸢一行的隐密掩护,令姑射不得不浮上枱面。

——“他们”针对的不是姑射,而是古木鸢!

回想十方圆明殿中聂冥途之言,鬼先生更确信这一点。

召集七玄结成同盟、为组织所用,本是古木鸢交付他的两大任务之一,其重要性与三乘论法可说不相上下,鬼先生身兼姑射明暗两条线的操盘者,一跃成为古木鸢的臂膀,得以参赞中枢,于组织的地位仅次于高柳蝉。七玄除了横里杀出的桑木阴之外,俱在鬼先生的掌握之中,“他们”派聂冥途来向他传话,示威的意味不言可喻。

古木鸢所图甚大,然而失去暗行的庇护,摊到光天化日之下,老人也只是个失势左迁的旧廷臣罢了。

鬼先生长年于平望都活动,对朝廷动向了如指掌,古木鸢或在士人百姓间享有高望,却缺乏有力的政治后盾,休说慕容、韩嵩、任逐流等,便与越浦城尹梁子同相比,实力亦多有不如;要拉下镇东将军,甚至将天下卷入乱世漩流,老人由人不知处借来一支幽冥大军,是为“姑射”。

而姑射……究竟是什么?

骷髅岩的秘道四通八达,构造巧妙,看得出年代久远,绝非新造。鬼先生初次到临,便知姑射背后必有强援,如非势力庞大,便是潜伏多时,底蕴深厚,才得坐拥这般规模惊人的地底巢城;及至妖刀、刀尸等陆续炮制而出,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古木鸢与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必有关连!”

姑射集结之初,鬼先生将所见所闻一一回报,言谈间忍不住心中激动,罕有地露出疾厉之色:“他握有制造妖刀和刀尸的秘法,就是他一手毁灭狐异门,害死了父——”

那人举手阻止他。缎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白得令人眩目的皓腕,姣好的线条宛若鹤颈。

“本门之仇,乃是东海六大门派。杀人毁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构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来,且背一遍仇人姓字与我听。”

“背诵仇人姓字”之于过目不忘的鬼先生,自来便是惩罚,是对他出类拔萃的记忆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处罚前总会叫他跪着背一遍,从小到大皆是如此。这样的折辱于他,怕比荆条藤鞭更难受。

“我没错!”他试图辩解:“古木鸢与妖刀必有……”

“啪!”面上热辣辣一痛,已被那只白皙玉手扇得连转几圈,几乎立足不稳,眼前金星直冒。狐异门不讲什么长幼伦理,一切由实力说话,只消逃得过避得开,没有“恭领责罚”这码事。然那人出手如电,鬼先生竟未能闪开,怎么打怎么挨,自幼时起便如是。

“跪下。”那人脸上不见一丝火气,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旧悦耳,十分动人。“背一遍仇人的姓字给我听听。”

鬼先生抚面屈膝,跪地时两腿微颤,摇头甩去一丝晕眩,喉中如抑雷滚,咬着牙低道:“第一该杀,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第二该杀,水月停轩‘红颜冷剑’杜妆怜。第三……”一路诵去,直将两百七十四条名号一字不漏背完。

“这些人里,还有几个活着?”那人问。

“四十二人。”

“所以,你亲手杀了其中两百三十二个?”

“不……”鬼先生锐气一挫,嚅嗫道:“不是。不全是我杀的。”

“你杀了十二个,我替你算着。我杀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爷收走啦。”那人笑道:

“同老天比快,咱们胜少败多,再添几条无关紧要的名儿,一辈子没完。古木鸢怎么找上你的?对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晓?所图为何,背后还有其他人否?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阵抢白,半个字也辩驳不了,眉宇间的躁悍却大见平息,渐渐恢复理智。

“既然找上门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么玄虚。”那人含颦微抿,怡然道:。“复仇这道菜,放凉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领,迟早也要露出破绽,授人以柄。咱们就等那个时候。”

鬼先生遂成古木鸢的得力臂助,为姑射的复仇大计尽心尽力,静待老人“急于成事、露出破绽”的一天。现在终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过另一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两组人马,则古木鸢的秘而不宣未免无智。情报的不对称,将成为己方的致命要害,无论两边是竞是合,无疑是置同志于难以预料的危险当中——就像现在这样。

古木鸢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非是竞逐相同资源的平行组织,而是隐身幕后提供协助、使姑射行动得以可能的大东家。

若未在十方圆明殿遭遇聂冥途,这不过是可能性之一罢了,但此刻鬼先生几乎断定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幕后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鸢一记,既是处罚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东家再出手时,便是古木鸢、乃至整个姑射灰飞烟灭之日——除了拥有“保命符”的人之外。这是聂冥途捎来的讯息,代表东家向鬼先生释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赌了一把,并未将十方圆明殿之事和盘托出,若聂冥途是古木鸢所派的暗桩,则鬼先生必死无疑。所幸他运气一向很好。相较于赌技,赌运毋宁才是赌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敌人。”

老人似是接受了“窝里反”一说,口气虽冷,却不复先前森严;微略垂眸,利剑般的杀人视线一收,屈指轻叩桌面,周身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场,仿佛“轰”的一声流湍輣轧,可以清楚感觉思绪飞转之际、那迫人的高速与沉重。

“您还有我。”比起锐目,鬼先生宁可面对这股思考机器般的威压。他暗自松了口气,耸肩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需属下出手收拾这些叛徒——”

古木鸢回过神来,拂袖道:“……不必,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咱们铺设这许久的暗线,重重布局、机关算尽,临到收割时,岂有拱手让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陇旧事,因小失大,担误了正机。”

“什么?”素来反应机敏的鬼先生难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烦起来,蹙眉疾色。

“您方才说‘安陇旧事’……”鬼先生陪笑:

“属下愚鲁,未能明白尊意,尚祈开解一二。”

“那是先……”

老人才发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间泄漏心绪,硬生生将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从未在下属面前谈论自己。“安陇旧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老人的口头禅,至少先帝还在时,这四个字就像是藤条鞭子,教训他那武功当世无敌的主君,总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独孤弋挥兵西进,欲角逐央土王座,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世袭安原郡公、为碧蟾朝末帝提拔为郡王,人称“并山王”的军头罗鋹。

罗鋹向来看不起独孤弋,抗击异族期间,常派兵奇袭独孤阀的辎重,或占领驻军新撤的城邑,没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当,两边梁子不小。异族北归后,独孤弋挥兵央土,意在天下,罗鋹无意归附,既不放行,也没有堂堂一决的打算,东军遂设大营于黄泥沟,隔着郡内的大片田野遥遥盯着陇头、并山两城,双方装腔作势地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小架,死样活气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麦熟。

“成大事不可无兵,拥大兵不可无粮。”

老人——当时他还不算太老,尚称壮年——对毛躁飞扬的青年主公如是说。

独孤弋读书不多,指望他精研韬略,只能等下辈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书中精华,用最简单的话解释给他听,同教庄稼汉没两样。

“我懂我懂。”

独孤弋连连挥手,咧嘴道:

“老龟公同咱们绕圈子,咱们随便陪他玩两手,等麦子熟了割他娘个清光,老龟公气得杀出来,咱们再连本带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帅帐里静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阵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军师多费唇舌。

其时独孤阀军势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犹如汲饱水的木棉。

便在对峙当下,仍不断有生力军加入,里头有听说镇东将军善待下属、拎着锄头木棍想讨碗饭吃的农民,也有风闻白玉京焚毁、欲投新主的正规部队。独孤阀固然仓廪殷实,却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价,罗鋹以拖代变,也是掐准了这一点。

陇头城外的麦田,决定在这场长近三个月的对峙僵局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双方表面上毫无动静,暗里却进行着激烈的谋略交锋,谣言、死间、煽动……在连绵不绝的春雨中相互冲击,旋又湮没于阴郁湿冷之间,血肉骨糜一地蜿蜒,尽皆流去,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罗鋹城府之深脸皮之厚,天下皆知,但东军拥有龙蟠、凤翥两大军师,岂是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