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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难为你把小弟的来意就料个正着。只用三言两语,就把我这不识进退的傻兄弟硬给闷回去了。咱们什么话也不用提了,咱们是后会有期。我再找素日口称与我胡孟刚有交情的朋友,碰碰软钉子去。实在是事到急难,全没交情了,我就干干脆脆,听天由命完了。”

铁牌手把袖子一甩,站起身来,向俞镖头一躬到地道:“老大哥,你老坐着!”

俞剑平手拈白须,笑吟吟看着胡孟刚负气告别,并不拦阻。后见他竟已调头出门,这才发话道:“胡二弟请回来。你就是挑眼生气,要跟我划地绝交,你也得讲讲理呀。我这里没摆下刀山油锅,何必吓得跑?”胡孟刚回头道:“你一口咬定不肯帮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给你垫牙解闷么?”

俞剑平仍是笑吟吟的点手招呼道:“二弟,你回来,咱们讲一讲理。你说找我帮忙,你又没说出什么事来。你既任什么也没说,怎么反怪我拒绝你呢?请问我拒绝你什么来,你却气哼哼的甩袖子要走?你这么不明不白的一走,咱们就翻了脸,我也不教你走出清流港去。老老实实的给我走回来吧,不然我可叫小巴狗叼回你来了。”一句话引得众弟子忍俊不禁;铁牌手却窘在那里进退不得。

大弟子程岳机灵识趣,忙上前搀着胡孟刚的左臂,说道:“老叔请回来,坐下慢慢谈,我师父不是那不顾义气的人。”程岳且说且挽,把胡孟刚推到上首椅子坐下。二弟子左梦云忙斟上一杯茶来。俞剑平跟着坐下说道:“二弟,你还是这么大的火气!想愚兄我在江南道上二十来年,朋友没有少交,怨仇没敢多结,为朋友斩头沥血的事没少办过。寻常同道,杯水之交,找到我面前,只要我力所能为,从没有袖手旁观。而今轮到你我自己弟兄面前,有什么事,我还能不尽力么?就是我确有碍难之处,贤弟你也得把来意说明,我们还可以慢慢商量。你怎么一字未露,拂袖要走呢?二弟,到底为什么事情,这么着急?何妨说出来,大家斟酌呢!”

胡孟刚道:“你这个老奸巨猾,真是推得开,拉得转;偏我性急,又教你逮住理了。现在长话短说,痛快告诉你吧,我倒不要你的人头使唤,我不过要借你的硬盖子搪搪箭。只因我们这南路镖,从前有你老哥的安平镖局,在前头罩着,江湖道上规规矩矩的,稳过了这些年;就连小弟的振通镖局,也跟着闯出字号来。不料自从老哥歇马收市,咱们江南镖行没有两月光景,连出了两三档事。芜湖的得胜镖局、太仓的万福镖局、镇江的永顺镖局,全栽在绿林手内。近来闹得更厉害了,五个月工夫,竟又有七家镖局遇事。内中有四家,镖师、趟子手受伤,镖银幸得护住;其余三家镖银被劫,至今没有原回。最可怪的是,劫镖的这个主儿,始终没有道出‘万儿’(姓名)来。所有出过事的各镖行颇下苦心,多方踩迹,到底不曾探明他这‘垛子窑’(盗窑)设在哪条线上。这么一来,闹得南路镖,稍微含糊一点,全不敢走了。兄弟我在镖行中,耳目不算不灵;我的出身,老哥你也尽知;南北绿林道上的朋友,我认识的不算不广。只是这一档事,竟也扫听不出底细来。却是这半年来,风波迭起,总还没有轮到我头上,我也万分知足。我干这种刀尖子上的营生,早已灰心。但若教我立即撒手,又为事势所迫,不能罢休。我已想好了,熬到明年端午,把我历年挣的钱都搬出来,给众镖师均分匀散;我便把振通镖局的牌匾一收,在江湖上讨个整脸。家里还有几十亩薄田,儿子们也全可以自立了;我就追步老哥的后尘,回家养老一蹲,也就罢了。”

胡孟刚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谁知天不从人愿,竟在这时,有一笔盐帑解往江宁,奉盐道札谕,教我振通镖局护镖。我怎么推托,也推不开;我说镖师全押镖走了,没有好手,不敢应镖。这么说,也不行。数目是二十万;老哥哥请想,这种时候,我又存了退志,并且又是官帑,倘有个失错,不止一辈子英名付于东流,连脑袋也得赔上。我是破出镖店教海州封了,也不应镖。其时老友双义镖店铁枪赵化龙提醒我道:‘这号镖推辞不得了!因为振通字号,在南路镖行,已经成名。这次既奉札谕护镖,想必是道上不稳,官家已有风闻。若是我们的镖店尚不敢保,别家谁还敢应?何况这决推托不开,即或推出手去,不拘哪家镖店承保,或由官府调兵押解,侥幸不出事,于振通没有关碍;可是振通好容易闯出来的牌匾,从此砸了。倘或万一出岔,官家若猜疑振通与贼通气,那时有口难诉,倒更不美了。还是应承下来,请求宽限,邀请能手护镖,才是正办。’赵老镖头并替我想到,要想平安无事,除非把十二金钱镖旗请出来。凭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的声名,真是威镇三江。押镖出境,管保一路平稳。名头小,镇慑不住绿林道的,枉是白栽。当时我听赵化龙这样一说,不觉心神一宽,遂对他说:‘若提别位,未必肯帮我的忙。提起俞老哥来,我们是一二十年换命的交情。莫看他已洗手,我这回亲去登门,请他再玩一回票,准保他不会驳我。’当时我把话说满了,遂由赵老镖头烦出盐纲老总,跟官府请了五天限,以便齐集镖师。盐道批准了,我这才赶到这里。我临行时,曾向大家说明:‘只要这番邀出老朋友来,把盐课平安解到,成全了我们振通镖局的脸面,我决意提早收市。只要这号镖保出去,谁再应镖,谁自己干去。’我是这样说好才来的。谁知大远扑来,你竟说什么也不去了,只几句话,就把我堵住;满腔热火给我一个冷水浇头,你说我怎能不急?老哥不是让我痛快说么?我现在痛快说了,老哥哥,你不论如何,也得帮帮我。我也不借你的财力,我也不借你的人头;我只借你的硬盖子,给我顶一顶。”胡孟刚说罢,端起茶来,呼呼的灌下去;眼望着俞剑平,又加了句道:“你不用琢磨,行不行,一句话!”

俞剑平手拈长髯,沉吟半晌,抬头看着胡孟刚,点点头道:“二弟,你这番话,是哪个教给你的?”铁牌手发急道:“你还挖苦我么?我难道还得跟别人学好了话,才来找你么?”俞剑平道:“别着急!我听你这番话,面面顾到,真是实逼处此,走投无路;我若再不答应,未免太不顾交情了。”铁牌手大喜道:“老哥,你就多帮忙吧!”俞剑平却又道:“但是,二弟你只顾想得这么周全,单单忘了一事。”胡孟刚忙问:“什么事?”俞镖头笑道:“就是愚兄我这一面啊!想愚兄我只为要保全二十年来江南道上一点薄名,这才急流勇退,隐居在这荒村;倘或邀我出去,连我也栽了,那时节,二番出头,不比以往,可难堪不难堪呢?”胡孟刚抓耳挠腮,呵呵不已道:“不能,不能,凭你怎么会栽呢?凭你怎么会栽呢?”

俞剑平见此光景,叹息一声道:“胡二弟,你一生为人梗直,不会那转弯抹角的事,是我深知。你也无须作难,咱们从长计议吧。据我看来,这件事你也不可太气馁。南路镖行中,除了我安平镖局牌子老些,抢着上风;别家镖局能跟你振通镖局扯平了的,又有几人?何至于断定这趟镖道必有风险?”铁牌手道:“老哥,事情固有你这么一想,可是我若没有看出前途确不易闯,我决不会远道麻烦你来。我若怕事,当年也就不干这个营生了。实因官面上也有风闻,确知这票盐镖不易押解。况且像双友镖店的金刀刘纪,跟铁戟孙威,全是上好的功夫,师兄弟两个亲自押镖,全栽在人家手内。所以小弟度德量力,只怕我这一对铁牌,未必保得住这二十万盐镖。这次数目太大,只许无功,不许有过;无论如何,老哥总得捧我一场。我这回把镖保下来,我决计洗手,就是有万两黄金,!摆在我面前请我,我也不干了。老哥哥,你还教我说什么?”

俞剑平眉峰紧锁,为起难来。半晌说道:“二弟,我是绝不能出去了,我给你邀两位朋友帮忙。这两位全是成名的英雄,声望绝不在愚兄之下。一位是鹰游山的老英雄黑砂掌陆锦标,一位是徐州智囊姜羽冲。这两位全是一身绝艺,凭愚兄这点面子,请他二位出来帮一回忙,准保一路稳当。”

胡孟刚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那陆锦标,十几年前曾为一件事,跟我怄过气。至于什么姜羽冲,武功尽好,在江北绿林道上,没有多大拉拢,况又远在徐州;老兄不要忘了,我只有五天限啊!这种借助的事,在本行里绕,还不够栽跟头的?再求到外圈去,更难看了;何况我又跟人家没有一点交情,怎能拿卖命的事求人?我们保镖这种行业,固然先得讲本领,可是还靠着人缘和名望;只要把字号立住了,指着这点虚名,就能够横行江湖。老哥这些年走镖,不就仗着你那一杆金钱镖旗么?你若实在不愿出去,你把镖旗借给我一杆,给我壮壮声势。连我的铁牌镖旗,双保官镖;江湖道上但凡懂面子的,决不肯再动了。老哥,你就为兄弟担一回虚名吧。”俞剑平道:“但是我们凭人,才闯出镖旗来。我自己不再出世,把镖旗拿出来,也跟我亲自出马一样。并且我安平镖局早已收市了,这次插上我的镖旗,倘有多事的镖客,登门诘问,我却没话答对人家。依我看,还是另想别法吧!”铁牌手忙接过话来道:“老哥望安!但有问的,由我一面承担。”说到这里,站起来,一躬到地,道:“老哥你已经答应我了,不要口头上刁难人了。”

俞镖头实在无法推却,长叹一声道:“这是我天生不能歇心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