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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胡孟刚不禁诧异起来:“这可是怪道,今日莫非真输了眼不成?”当这时,不但胡孟刚这样想,就连趟子手等也都觉得蹊跷,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纳闷,却都不言语。赶到了大纵湖新潮湾,歇马落店,大家方才把心放下。

饭后,伙计们倒替着歇息,唯有胡孟刚,满心怀疑不定,连饭都没吃好;倒在床上反复盘算。他暗想:自己在镖行干了一二十年,少时也曾身入绿林,决不致连这几人的来路还断不透。他虽也有些乏累,却哪里睡得着,心中总委决不下。到二更以后,胡孟刚起来,看了看分班护镖的人,全都聚精会神的守着,一个也不短。他又亲到院中转了一周,灯影昏沉,各房间客人全睡了;信步踱到店门,店门关得很严。

胡孟刚方要转身回房,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一片马蹄声音。胡孟刚暗想:“这个时候,还紧自赶路,这一定是官家投递紧急公文的驿差了。”侧耳细听,又觉不像。“若是驿递,不过一两个人。这一片马蹄声凌乱得很,至少也有五六匹马。”胡孟刚转身往四面看了看,店院静悄无人,值更的店伙未在屋外。胡孟刚前行几步,把店门过道的脊顶相了相,不过一丈多高,倒还上得去。他倒退两步,眼光一绕,立即垫步拧腰,耸身蹿上脊顶;向前上了一步,伏腰掩住身形,恰好看得见店外的街道。

这时月暗星黑,夜影沉沉,店门口那盏门灯发出淡黄色的晕光,约略辨别出街上的情景。只见街上空荡荡,漫无人迹,马蹄声越行越近;倏从街东当先冲来两匹马,马上两个短衣装的人,黑影中不辨面目。两马一前一后,首尾相衔,奔驰如飞,竟从店前飞越过去。

胡孟刚方才道一声惭愧,不料街西暗巷中,连声呼哨,窜出两条大汉,迎面将来骑拦住。马上的人把缰绳一勒,马跑着,骤停是不行的;只见这马打一个盘旋,方才站住;后面那一匹马,也立刻收缰。不晓得双方说的是什么话,两骑客翻身下马,拉着缰绳折转身来,走到店门前,前前后后看上了一遍;便与那两个大汉且行且语,转过街去。紧跟着又从街东驰来四匹马,也抹着店门径驰过去。

胡孟刚才要探头,忽然蹄声又起,那六个人牵着六匹马,一条线似的从街西折转回来。胡孟刚晓得这两拨马是一处来的,如今是在此地碰头了。果然这四匹马缓缓行来,到了店前,为首一人把马鞭一扬道:“就在这里。”这人骑着马往路旁一闪,后面五匹马全在店前停了一停。内中一人道:“我说如何,果然落在这口窑了。前途没有岔道,不用紧缀了。咱们赶快报给瓢儿尖子,好早早安桩。”这个骑马人说完,一拍马鞍,飞身上马,头一个冲了过去。其余五人也都上马加鞭,紧随着疾驰而去。那拦路的两个大汉,都没再露面。

胡孟刚在房上窥探多时,未听清私语,已窥见隐踪,不由心中着急道:“完了,这场事是决计脱不开了。”遂长身站起,望着那人马的去影,咳了一声。忽然醒悟,自己还在屋上站着呢;这教店中人看见,多有不便。低头向店院一瞥,赶紧的翻身,轻轻纵落地上。一面提轻脚步,往里面走;一面盘算主意。他心想:“这事张扬不得,只可跟程岳和自家镖师们,计议计议。”

胡孟刚寻思着来到店房中,那金枪沈明谊和双鞭宋海鹏,正在灯下说着话。铁掌黑鹰程岳,刚起来预备接班,正含了一口茶漱口。胡孟刚往床上看了看,单拐戴永清和九股烟乔茂,全睡得很熟。铁牌手胡孟刚遂向这三人说:“你们要是乏累,可以宽衣歇歇,今晚一点事没有;养足了精神,明天路上好用。”金枪沈明谊一听,忙道:“老镖头,可是听见什么动静了?”

胡孟刚正要答话,床上睡的九股烟乔茂忽然呵欠一声,一转身,脸朝里睡去了。胡孟刚手指乔茂,问道:“他才睡么?”沈明谊道:“他么,吃得饱,睡得着,早就睡下了。”

胡孟刚悄然坐下,把适才所见的情形,向三人说了一番。沈明谊沉吟不语;宋海鹏皱眉想了想道:“他们必定在前途安桩。据我看来,我们偏不由他打算;明天我们竟将镖趟折回,改道仍由淮安府老闸进发,这么便许岔开了,至少也教他踩盘子的栽个跟头。”胡孟刚道:“这一来可就……”

程岳在旁听着,有些不快,插言道:“留神总得留神,何必改道?这反倒像怕事似的。老叔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我们是卖什么吆喝什么,遇上什么算什么。真要是有点风吹草动就担惊,还怎么吃这行生意呢?我们金钱镖旗,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些年,线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谁也得让一步。当真路上有那不开眼的,敢来轻举妄动,凭老叔和小侄手中的兵刃,还怕教他找了便宜去!”(叶批:初生之犊不畏虎。)

程岳这一席话,说得宋海鹏面似紫茄子,胡孟刚也觉恧颜。沈明谊忙道:“程少镖头这倒是实话,凭令师徒的威名,江湖上谁敢来轻捋虎须?我们胡镖头和宋大哥也不是怕事,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做事慎重些。”此时程岳也觉着话说得孟浪了,忙掩饰了几句,搭讪着站起身道:“老叔该歇息歇息了,我到外面看看去。”胡孟刚道:“不忙,我不累。”程岳走出屋来,心中好生后悔。

在屋中,沈明谊对宋海鹏说道:“这位程少镖头话也太狂了,年轻人总是这样。”

胡孟刚道:“若论人家师徒的技艺,却也说得起大话。只是我们练武的人最忌骄满。他总是年轻,没有吃过大亏。宋师傅不必介意他。”宋海鹏道:“老镖头还不知道我么?我不在乎这个。既然改道不便,咱们在路上看事做事。只要真有动咱们的,咱们就跟他拼一拼。”胡孟刚点头说好;自己也不能稍带疑虑的神色,怕教程岳窃笑。少时程岳回来,大家谈些别的闲话,彼此替换着歇息。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收拾利落。今日情形与前几天不同,胡镖头向护镖的镖师、伙计们挨个嘱咐:“今天要加倍的留神!从新潮湾往下站赶,是淮安府辖境东白马渡,这一站足有八十里;却是所经过的多半是险地。尤其范公堤一带,尽是二十里地的长堤,东面多半是竹塘麦田,所以我们要早早赶过范公堤才好。诸位务必多吃点辛苦,路上不要耽误工夫。”胡孟刚轻描淡写吩咐了一遍,立刻起镖。

离开新潮湾,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那白茫茫的大纵湖。湖中舟楫往来,却也不少。趟子手掌旗引镖,竟奔湖东古道。走到午时已过,这一起镖方才找了一座小镇甸,好歹打过尖,胡孟刚便催赶快起镖。

镖局所用的这些彪形大汉,全凭血气之勇,不懂什么叫慎重。他们多半是江北、山东的人,习惯上最好喝大碗酽茶,与江南人截然不同。他们到处总跟卖野茶的拌嘴,嫌他放茶叶少,茶不酽。今天吃饱饭,不但酽茶没喝着,连清茶也没容多喝一碗。胡镖头这一催迫,伙计们不敢违拗,但是嘴里不住的嘟哝。还有缉私营的巡丁,刚放下饭碗,也是懒懒的,愿意多歇一会。今被催起来,也很不痛快。这些人便不约而同,慢慢的溜着走。胡孟刚大怒,几次要呼叱伙计们,都被沈镖师拦住,劝他不要挂火,免露形色。

约摸走了五六里,沈明谊暗催趟子手,加紧拈行,伙计们脚步也逐渐加快;却是地势也逐渐的更显得荒旷了。只有沿着大纵湖边一条大路,东首尽是竹林麦畦。胡孟刚在马上四面望,时时刻刻的注意湖滨旱路一带;他晓得大纵湖附近,素常并无水道的绿林。

大众迤逦行来,天色已近申刻。镖师宋海鹏道:“胡镖头,我算计着已离范公堤不远了,我们今天怎么走的更慢了?要照这样走法,非得二更,不能赶到白马渡。”胡孟刚恨恨说道:“要不然,我着急做什么?!”金枪沈明谊立刻一催马,赶到前面,向趟子手张勇道:“张师傅,这大概离着范公堤不远了吧?”张勇道:“不错。还有三四里地,就是范公堤了。沈师傅有什么事?”沈明谊道:“没有什么事,不过天色不早了,要是再这么不紧不慢的走,只怕走到半夜去;老镖头可真急了。你是当头的,再催催伙计们吧。”张勇道:“沈师傅不用多嘱咐了,我催他们紧赶。”沈明谊便把牲口圈回来,仍跟胡孟刚并马而行。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吆喊兵丁道:“弟兄们脚跟下加快些。”

于是又紧走了一段路。只见湖中四五只帆船,正往下水走着;忽从下游驶上来七八号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的就向下水船招呼道:“不要往下走了,前面过不去。”这四五只船正走得顺风顺水,猛被迎头一拦,不知何事,船还是走着。管船的就站起来,大声探问:“什么缘故,不许人走了?”

上水船的水手摇手道:“不要打听,赶快退回去就完了。”用手往回一指道:“你看,全退回来了,我还冤你不成?”说着,这船便错开驶过去了。却喜后面又有退回来的船,跟这下水船的人相识;两面一搭话,这四五只船俱都收篷缓行,一迭声的询问缘由。

来船说道:“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断不透。我们的船也是正往下水走着,到范公堤那边,忽然堤上跑来两匹快马,到湖边勒住缰绳,喝令我们前面的两只船赶紧退回。船上盘问他:为什么不教走?他们把眼一瞪,开口就骂瞎眼、浑蛋。我们正在疑惑,谁知马上一个青年竟一扬手,打出一支袖箭来;竟把前船上一个水手左耳给射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