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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于是,我开始沉默了。

大谷裕二和吴丽丽见我沉默不语,也许以为我正在思考,所以都没有说话,而是双双陪着我沉默地一口口往肚子里灌着酒浆。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三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偶尔会不小心眼神相遇,然后又仿佛从未相遇般将眼神迟钝地挪到根本不值得挪的地方,然后继续着没有尽头的沉默。其间服务员曾经进来过一次,也许是因为她长时间没有听到屋内的任何响声,以为我们睡着了,但随后她就被吴丽丽迅速而有礼貌地请了出去,并嘱咐她万勿再来打扰。服务员疑惑地看了看我们三人,也许是在琢磨我们这两男一女的关系,也许是她自认为琢磨出了什么名堂,便微笑地表示了歉意。

沉默。

在吴丽丽起身开第三瓶酒的时候,越想越糊涂的我打破了这该死的沉默。

“既然符号在你手里,那你为什么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不去找董先生或者丁教授呢?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大谷裕二听完我这句话,眉头迅速皱了起来。

“那是因为,我是在两年前才知道关于符号的事情。”

“既然你们不肯告诉我符号意味着什么,那至少你得跟我说说为什么符号会在你的手里吧?”

“这是我们大谷家族的传家宝。”

大谷裕二说这句话时,表情变得异常凝重。

“你们日本人的事,怎么他妈找到我们中国来了?”酒后的我嘴巴开始愈发不干不净起来,“还有啊,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些可能是什么印欧语系的文字,那怎么变成你们日本人的传家宝了?”

这回轮到大谷裕二沉默了。

“好了,周皓,咱们还是聊一些正事吧。”吴丽丽出来打圆场,“书稿的事你也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想,我们呢,也会帮你做一些辅助工作,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好吗?”

我点了点头——凭什么我要告诉你?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吴丽丽冲我甜美的一笑,笑得我酒劲有点上头,“你刚才说的一切我完全相信。可既然丁教授没有直接给过或提过这样的书,那没准他会给你些暗示的。我这个推论合理吧?”

“合理。”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么,丁教授可能会怎么暗示你呢?”吴丽丽为我倒酒。

“我怎么知道,除了开书目之外,他从来没跟我提过什么书。”

“这些是丁教授给所有学生开的所有书目,你看一下。”吴丽丽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摞纸,放在了我的面前。

好嘛,不用准备得这么充分吧。

丁教授会用邮件的方式给他的学生发书目,全部采用群发的形式,所以内容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给博士生开的书目要多于硕士生,仅此而已。

“他给我们开的书目都一样啊。”我发现每一张纸上都写着我同学和师哥师姐的名字,这些名字涵盖了丁教授三年来全部的研究生,而且书目内容之全超出我的料想:三年来丁教授给我们列了很多的书,我们经常是看完书后就把书单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像这样整理得如此完备的书单我还是第一次见。

“别人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可你看看这个……”吴丽丽走到我身前,从那一摞纸中抽出了一张,那张纸的台头写着我的名字。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已经开始混沌的脑子清晰下来。

丁教授最近一次给我开的书单上竟然比别的同学少了好几本书!

太过分了,丁教授居然厚此薄彼,给别人推荐了几本书却完全没有告诉我!我迅速拿着自己的书单和别的书单比对了起来。吴丽丽和大谷裕二则仿佛得逞一般地盯着我的眼睛。

比对之后我笑了起来。

“这几本书都是他妈的扯淡的书。”我把书单扔到一旁,一分钟前对丁教授的不满迅速消失殆尽,“这几个作者吧,是五六十年代写的这些书,他们脑子里全是阶级斗争思想,写的东西全是应景之作,对历史研究根本没有帮助。我以前跟导师掰扯过这些事,我说过,这些东西对我们搞研究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会有很大的危害。所以导师没有给我推荐这些书也正常,反正推荐了我也不会看。”我说完这些话顿时心生得意——看来导师非但没有排斥我,反而还是很照顾的。

我的这番话显然让大谷裕二和吴丽丽非常失望,看来他们辛辛苦苦发现的收获付之东流了。

“你确定?”吴丽丽不甘心失败。

“太确定了。尤其是这个叫林吉贤的作者,写的什么狗屁玩意。以前导师非让我看他的书,我还跟他在办公室吵过一次。这人以前尽写些拍马屁的文章,圈子里谁心里都明白,都特烦他。你看,这人快他妈二十年没写过新东西了,我估计他自己也明白了,所以没脸写了。”

大谷裕二和吴丽丽一言不发地听着我在那儿大放厥词,他们一边频频微笑点头示意我继续,一边时不时交流着眼神并在脑中高速盘算着什么。

“时代不一样了,我们研究问题的方式方法是不是也应该变一变?对吧?当然那个特殊年代写点应景之作也情有可原,不然你吃什么啊?对吧?可你得搞清楚,你是做学问的,你不是走狗,不是学棍,你得坚持真理,对不对?怎么坚持真理?你得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真理是隐藏在纷繁复杂的假象下面的那股潜流,不排除万难怎么能找到呢……”

第十四章

睁开眼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忍着几乎要爆炸的头痛,努力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可除了不见五指的漆黑外,我竟什么都看不见。

我瞎了?

一种无形的恐惧涌上心头。我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使劲地闭上眼睛,心里暗自祈祷:这是梦,这是梦……十几秒过后,我缓缓地再次睁开双眼——一个室内的轮廓渐渐出现在我眼中。我胆战心惊地四下摸了摸,发现自己竟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我忙不迭地跳下床,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屏住呼吸惊恐地睁着眼睛,努力让眼睛适应屋内极其昏暗的光线。

这是一间很大很空很静的屋子,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细微的呼吸声。有床,有衣柜,还有一张桌子和椅子。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后背靠着的是柔软的壁纸,抬头望去屋子上方则是一盏巨大而模糊的吊灯——有灯?!

我缓慢地把手放在墙上,然后沿着壁纸搜寻着灯的开关。我做贼一般大气不敢出地挪动着步子,唯恐任何的声响都会招来什么可怖的威胁。

我怎么会在这儿?昨天我在学校,然后被吴丽丽接走,然后跟大谷裕二喝了酒,然后……然后……我玩了命地回忆着醒来前发生的一切,可所有的回忆全部截止于我跟大谷裕二的那顿酒,酒后的所有事情我竟丝毫想不起来。

巨大的恐慌将我的神经从酒后的剧痛引向了发自每一个毛孔的恐惧。我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被寒冰死死地封冻,那种寒冷痛入骨髓——突然,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竟然是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我哆哆嗦嗦地祈求着开关的出现,可越慌张越寻不到任何东西。我想大声呼救,可已至极点的恐惧竟使我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这是梦魇吗?

我从小就容易梦魇,甚至到了大学还时不时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梦魇的次数实在太多,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奇妙的感觉,我甚至有时候会在梦魇来临前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来临——接着,我就静等它的到来,感受着到来时莫名的恐惧,然后安然地等着它悄然离去。当恐惧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也许这种恐惧就变成了某种见怪不怪的小把戏。

此时的我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也是一场梦魇,尽管此刻所有的感受与早已习以为常的梦魇毫不相关。

我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想让眼睛适应这屋内极度昏暗的光线。终于,我惊喜地发现,在不远处的墙上有一个模糊的貌似开关的东西——然后我疯狂地冲了上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屋内大亮。

屋里的陈设与我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房内物品的颜色从灯亮前的黑色变成了粉色,这是怎样一个奇怪的屋子:屋里所有的物品全部是粉色的,包括地毯和墙纸,甚至我赤裸的身体也在粉色灯光的映衬下泛着粉色的光泽——我顿时有种掉进了粉色染缸的感觉。

当然,此时我无心欣赏这粉得发腻的房子,我需要马上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迅速在房内寻找起我的衣服,可无论怎样找竟连一根线都没有发现。我打开衣柜,扑面而来的是几乎让我晕倒的香味,仔细看去,里面全是些女人的衣服。

这他妈到底是哪啊。

光着就光着吧。我横下一条心,朝门口走去,可无论我怎么使劲,门竟然纹丝不动——难道有人上了锁?一想到这我连忙朝窗户跑去——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能离开这,跳窗户就跳窗户,只要摔不死就行。

我拉开粉色的窗帘,抬起厚厚的窗户,朝外望去——月光下,只有黑色的群山在远处静静地打着瞌睡,而在我和群山之间,则是一排立于窗框之内、拇指般粗细的金属栏杆。

任凭我怎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栏杆视我为无物般岿然不动。

“救命啊——”一声凄厉的嘶喊从窗内冲向了群山,而群山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地继续犯着困。黑夜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我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