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明哥参与过不知多少次审讯,这点伎俩瞒不过他。

“这么说,这里你说话算喽?”

明哥阴着脸没有搭腔。

“我有两个请求,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算死,也不会说一句。”

“你威胁我?”明哥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贾兵可能是被明哥强大的威压给惊住了,态度有些收敛,解释道:“不是威胁,是请求,如果你不答应我……”

“我答应你!”明哥还没等他说完,便应了下来。

虽然嫌疑人贾兵已经被缉拿,但是从他被抓获到目前为止,有关案情的信息他没有透露一句。现在张庆生生死未卜,我们没有时间再耽搁,所以明哥才答应得如此爽快。

“当真?”贾兵再次确认。

“整个审讯室都有录音录像,我这人一向说到做到。”

贾兵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明哥,可能是没有看到一点敷衍和欺骗,接着他长叹了一口气,用相当诚恳的语气说道:“谢谢你,警官。”

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态度会转变得如此之快,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说说你的条件!”

贾兵如释重负:“你们刑警队从我身上搜走了一张建设银行的银行卡,密码是六个一,里面有九万八千八百块钱。那是我留给庆生的,我希望你们能转交给他,但你们必须给我保密。”

“张庆生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这是唱的哪一出?”胖磊嘀咕了一句。

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所以我心里也很不解。

“还有什么条件?”

“等我被枪毙之后,希望你们能告诉庆生,我杀他娘是因为我恨她,恨她当年把我送进了监狱。”

“难道你不应该坐牢?”

贾兵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两个条件我答应你,我们可以开始了。”

贾兵曾经接受过刑事处罚,很显然他知道明哥所表达的意思。

“我……”

“从七年前你拐卖张庆生开始说。不要落下一个字!”

“好!”贾兵重重地点了点头。

明哥抽出一支烟卷在桌面上敲了敲烟屁股,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使劲地吸了一口:“说吧。”

“我欠庆生他们一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贾兵懊悔地抬头看了一眼,“我十九岁出去打工,本想着能在外面闯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可当我走进大城市才发现,像我们这种没钱、没文化、没技能的农村人永远只能是可悲的城市建造者。我们每天在工地上玩命,可到了年底还要面临讨薪。我在城市闯荡了十年,省吃俭用,到头来手里竟然连一万块都没有剩下。当我想安定下来时,已经虚岁三十了,在农村,像我这种年龄还没成家的根本没有几个。”

“当年家里人给我张罗了一个对象,我们两个也相对了眼,女方家里开出了五万块的彩礼,我爹娘为了我能娶上老婆,该借的亲戚都借了,但还是差两万。可女方家里就是不松口,拿不出钱,就死活不愿意。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想到去拐卖小孩。”

“你把你拐卖小孩的经过和我们说说。”

“农村人都想要男娃,有很多人愿意出高价买,刚出生的男娃卖个三四万根本不费劲,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听村里人说起这事,说谁谁家的男娃是买来的。”

“因为极度缺钱,我开始四处打听男娃的销路,只用了不到两个礼拜便找到了下家,对方愿意出三万买一个一周岁以内的男娃。”

“条件谈妥,我便开始在集市上寻摸。我家离镇上的集市不远,每到礼拜天逢大集,有很多人带着娃上集耍,这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当年我就是在那里把庆生给抱走的,卖了三万块钱。”

“我用这钱填了彩礼的窟窿,把媳妇娶回了家。可能是作孽太深,结婚没一年,老婆就把家里的钱全部带走,跟别的男人跑了。后来又过了一年,搞人口普查,我的那个下家嘴上没把住风,把我拐卖孩子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公安局紧接着就找到了我,法院给我定了一个拐卖儿童罪,判了我五年,我被送到了农场监狱服刑。”

“服刑第二个年头,我在田里干活时,小型收割机出故障冲向人群,情急之下,我推开了我身边的几名狱友,自己被卷进了收割机底下,收割机上的镰刀把我左脚大拇指连根斩断。因为这个,监狱给我申报了重大立功,再加上我在监狱表现良好,所以我只蹲了三年多就被释放了。”

十四

贾兵说到这里,问我要了一支烟卷:“我头天刚从监狱到家,第二天一早,我家院子外就站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小男孩告诉我他叫张庆生,就是我当年拐卖的那个男娃。”

“他不提这个我还不来气,我蹲了几年大牢全是因为这小子。我刚想拿棍子揍他一顿,没想到他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跪在了你面前?”

贾兵点了点头:“他告诉我,他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我的住处,而且他每天都会来我家,看看我有没有回来。”

贾兵说到这儿有些哽咽。我们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突然变得如此伤感。

许久,贾兵没有说一个字,时间仿佛被定格在那里。

三支烟后,审讯室内再次传出了声音:“我当时看娃跪在我面前,心也软了,毕竟当年我有错在先。正当我要把庆生扶起来送出门外时,娃突然抱着我的腿号啕大哭:‘我爹死了,爷奶也死了,家里就只有我和我娘。现在娘也快死了,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我刚出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娃哭得那么伤心,就把他抱进了屋里。从他的嘴里,我终于知道我给这个娃带来了多大的伤害,造了多深的罪孽,我一个人,毁掉了一个家庭。听到最后,我甚至觉得我都不配做个人!”

悔恨的泪水顺着贾兵的眼角滑落。

“可就算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又怎么去补偿?坐了几年大牢,除了我爹娘留下的三间平房、十几亩田地,别的我一无所有。窘困的我只能实话实说,对于他娘的病,我也无能为力。没想到娃听我这么说,又一次跪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说了一句我死都忘不了的话。”

贾兵突然不再说话,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唯一能让我感觉到他悔恨的,就是从他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滴。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感情那么迅速地爆发。

明哥耐心地等待着,可是过了很长时间,贾兵除了小声地抽泣,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明哥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小声问道:“庆生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就好像导火索,点燃了贾兵即将爆发的情感,他挂满泪水的嘴唇微微颤抖,缓缓开口说道:“庆生说:‘叔叔,我好害怕自己长大,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真的好想好想救我娘,可是我连饭都吃不上,我求求叔叔帮我一个忙,我求求你……’”

“他求你什么?”

“他说:‘叔叔,我求求你再卖我一次,这样我就有钱救妈妈了。’”

说完这句话,贾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伤与悔恨充斥着整个房间。

感受着他浓浓的悔意,我却更加困惑,既然事已至此,他为何又要对庆生的母亲痛下杀手?很显然,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们无法感受贾兵当时的痛苦,只能等他稍微平复一会儿再听他说下去。

一支烟,两支烟,三支烟,直到一包烟被我们几个人抽完,贾兵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再来一支?”明哥举起了烟盒。

贾兵摇了摇头,用肩膀擦拭了一下眼角:“我真的没想到娃心里能这么想,从那天起,我便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他们娘俩这辈子我管定了。”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贫如洗的庆生家里,从我进门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我二话没说,跪在地上给他们娘俩磕头谢罪。庆生他娘得知我的来历后,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躺在床上,眼都不眨地看着我,就好像死人一样。我以为娃他娘受到了刺激,就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试试有没有呼吸。就在这时,娃他娘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死命地瞪着眼睛瞅着我,恨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娃在一旁哭着喊着要把我拽开,我一把将娃抱在了怀里,对他娘说:‘你如果想让我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我要是闭一下眼就是狗娘养的。但我要是死了,娃怎么办?你想让他养你一辈子?’”

“话说到这儿,我明显感觉她咬我的力道变轻了许多,接着我又告诉她:‘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这次就是来赎罪的,你们娘俩以后我养。’可能是我的话触动了她,她松开了嘴,哭得像个泪人。从那天起,我信守了我的承诺。”

十五

“为了防止他们村里人说闲言闲语,我每天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去他们娘俩那里。也许是我的诚心实意打动了她,两周后,她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只要有了沟通,这仇恨就有化解的可能,我自己本来就是个话匣子,这一番交谈下来,她对我的态度总算有些转变,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娃的母亲大名叫李芳。”

贾兵稍稍有些释然:“既然消除了心里这道坎,我就寻思着让她重新站起来。我拿着她以前的病历去市里的大医院找医生诊断,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又用三轮车把李芳拉到医院做了系统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