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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情左



                                            张远东的回忆3:

        虽然只是冠了夫妻的名义,他还是选择了留下,因为江愉转身离开的那一瞬,他看到一种类似于床上逝者般的抽离,比如她的步子,有着明显不过的摇晃,比如她的脊背,有着区别于平常的直挺,还比如她的眼睛,有着让他,这个原本属于旁观者的欷歔。

        他对悦姨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楼梯口打出几个电话,分别是给家里,然后是给朋友,接着打出从朋友那儿获悉的号码。

        他撑起他该顶起的一方天地。

        按照这里的习俗,江愉的母亲被摆放在她房间内,脚边已经有悦姨点燃的香蜡纸烛。

        江愉换了身衣服,最明显不过的黑色。为了方便,她扎了马尾,然后从悦姨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寿衣,鞋子,他站在旁边,两人合力给江母换上。

        这一刻,他们似乎真的是夫妻。

        她的脸上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波澜不惊,仿佛外事外物与她无关。

        到晚上八点左右,江愉的父亲,还有张远东的父亲,包括聂宝儿一一到来。江愉的父亲没有先去看妻子,而是和江愉单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江父出来的时候,他正上楼搬东西,路过江愉的房间,他看到了一张倔强上翘,笑容僵在脸上的面容。

        她坐在窗前的沙发上,风裹着窗帘拂过她的耳发。

        他看见她抽烟,烟气熏绕中有一双明亮清晰的眼睛,眼角略微上扬。

        那一刻,他心底掠过莫名的烦躁。不过他已经迈出一步,因为这个时候,无声比一切言语来得都要恰当。

        他进入一个房间取东西。

        身后响起人关门的声音,人下楼的声音……他想不只是他,应该很多人都能从那种声音中听出落寞,听出脚步迈不动而拖沓发出的低沉声响。

        第一个晚上过去。

        没有一个人进入房间,大家都坐在客厅,尽管其中有人闭上眼睛。聂宝儿帮着悦姨给来人倒茶,顺便收拾丧葬器具。他在老人家的指示下,和众人将江母房间中的床搬出,然后将江母的遗体防止在一张冰冷干硬的木板上。

        自始自终,不见江愉。

        凌晨两点左右,他去江母灵前点香。

        聂宝儿从身后传来声音:“明天让大伯父回去吧,他在这儿总归是不好。”

        他点头,说一会儿就去和父亲说,免得和江愉父亲抬头不见低头见。

        聂宝儿上前,跪下,开始往火盆里烧送纸钱。

        “堂哥,你这段时间多陪陪江愉吧,我也陪,不过,我觉得……”聂宝儿的脸在火光中摇曳:“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我的安慰,而是一个肩膀,你就当暂借一个肩膀吧。”

        聂宝儿在这个时候仍不改玩笑本色,虽然话中有话。

        “我总在想,人生,人死,都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就像我爸爸一样,前一分钟还在你面前逗着你笑,后一秒就突然倒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不醒的人没有了病痛,没有了烦恼,什么都没有,但活着的人必须承受生死离别的痛,承受必须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甚至承受换掉父亲给你的姓。你说早知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聂宝儿一旦感性起来,没完没了。

        他站起来,走出这个让人窒息的房间,留下了聂宝儿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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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愉的回忆3:

        聂宝儿也没待多久,在张远东走后不到半分钟就跟着下了楼,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楼上的她从自己房间中走出,看着聂宝儿的背影消失后,缓步进入了停灵房间。

        窗户开了小缝,有风送入。

        她跪在母亲面前,接着聂宝儿的话:“你应该听得到我说话,妈妈。”

        生死果然不在人的算计中。生母可以算计一个杜撰的“李”姓,可以粉饰一个“生父已亡”的谎言,她也可以算计出自己逃离出自己能够逃离那桩憎恶的婚姻,算计自己的自由……唯独算计不了母亲的离世,也抵挡不了这离世之后的悲凉。

        “我不懂你,我以为作为女儿,应该是最懂母亲的,可是妈妈,我不懂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狠得下心。还记得关伟离开那次,我去找他一天一夜没回来后来你找到我给得那一巴掌吗?你说我懂什么是爱,懂什么是失去,呵呵,或许你说得对,我不懂。后来,你让我嫁入张家,我不懂,我问你,你说因为我承袭你的血缘,承袭你的容貌,所以我必须嫁,妈,这就是你懂爱的理由吗?今天你的那番话对我来说,不过是从你口中亲自证实一桩我早已经知道的事情罢了,想不到我的母亲你这么执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憎恨我,不是因为我犯错,不是因为我不听你的话,也不是因为我顶撞你,仅仅是因为我不是你想要的女儿。妈,今天我很想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也不是我想要的母亲。”

        泪水一滴一滴滚出眼眶,落入纸钱翻飞的火盆。

        “可是我没得选择,正如你选择不了我的出生,因为上辈子我欠你很多,所以这辈子,我甘愿承受,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承受,你代替我做得每一个决定我都承受。承受吗?好像也没有,你替我最后做得一个决定我反悔了,是不是因为我反悔,你生气?你恨我连最后一次决定都不听你的所以你不再理我了?”

        她说妈妈,如果还可以选择,那我就选择听你的话,乖乖听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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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远东的回忆4:

        当他上楼抱被子给江愉父亲和自己父亲的时候,听见停灵房间一阵一阵的声音。

        他停在门边,离门口仅仅一步的距离,所以那些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没落下。正当他不知离去还是前进的时候,房间里的人已经站起,转身两三步就和他四目交集。

        双方有几秒钟的无意识。

        但最终,江愉提前迈出一步,然后从他身边擦身而去。

        屋内除了香火纸烛的味道,还有一种冷飕飕的香,他移动眼睛,朝周围巡视,想找到这种直侵心脾的香味来源。最后看见楼梯拐角一个大花瓶里插着几只不知名的植物。绿色的剑状阔叶,黄色的倒心形花瓣,一瓣一瓣组成花朵,花朵中央有黄色的花蕊伸出,而花朵一朵一朵交叉排列在一个大花蕾上。

        后来,他知道这种花叫作黄姜花。

        聂宝儿说姜花的话语是:信赖以及高洁清雅。

        后来知道的他该说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总之人与这黄姜一样,周身散发的清风雅静偏偏有一种让他焦躁的莫名。

        停灵三天以后的某个日子,开始安排落葬。

        江愉的母亲固执认为人生于大地,自当归于大地,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回归本来。在这个乡野之地,土葬并不非法,只须缴纳一定费用即可,这对张家人而言不是问题,所以墓地很快找到。

        一行人跟随队伍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已经挖掘并修葺好的墓地。

        生死,真的是须臾之间的事。

        棺木落入地底,黄土笼盖,青烟随着哭咽缓缓上升……除了让人感觉平静非常的江愉,其余与江母有交集的人几乎都红了眼睛,包括江愉的父亲,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江愉除了送父亲离开,基本没有下过楼。

        他送自己父亲和聂宝儿离开后,回到小楼,在悦姨收拾好的房间内一睡到第二天下午。悦姨给他端来白粥和小菜,说这几天多亏了你,要不然她们一老一小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他问:“江愉呢,她吃过饭没有?”

        悦姨摇头:“还是在楼上待着,怎么也不开门。”

        “悦姨,你去休息吧。”他自己把碗筷收拾进厨房,然后盛出新的白粥,端上楼。

        他鲜少有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究竟是观了一场生死而转变还是基于旁观者的悲悯,他站在门口,落下敲门声。

        敲门力度不大,却俨然看到门斜开了一条缝。

        推门而入,窗户依旧打开,卷得窗帘飞来扑去,卷得一室清冷空气。他环视一圈,未看到人影,心想是不是自己没看见的时候下了楼,放下食物,忽然看到窗户连接着阳台,阳台上坐着的人不正就是她?

        她似乎陷入旁人唤不醒的沉思,尽管他的脚步声近在耳边。

        “江愉,吃点东西。”他看见她眼睛直视只有微光的前方,把食物放在她身旁的圆桌上:“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东西我放在这里,别让它冷了。”

        他实在找不出多余的话语。

        从床上拿起毛毯,走到她面前。这个时候,才看见她两眼丝毫没有焦距,空洞垂沉,只怔怔望着他已经挡住的地方。

        他把毛毯盖在她身上,说:“你母亲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盖毛毯的时候触及到垂在一边的手,冰凉侵骨,他停住,朝她手上看去——手指间夹着的烟早已被风熄灭,手腕以下的地上,垂落了一地的烟灰。

        他把烟从她手上取走,然后将她的手放进毛毯。

        一连番的动作,她都未有丝毫的反应,像一个睁着眼的瞎子,或者失去意识的植物人一样。他终于忍不住,盯着她道:“江愉,你这么做有意义吗?你母亲会醒过来吗?”

        两句话落地,她似乎动了动眼珠,这才将涣散的意识聚拢到他面前。

        风有一阵没一阵的。

        她的嗓子已渐嘶哑,模糊不清的配合着笑容:“意义?我好像……这么对我妈说的,我问她这么下去会不会……有意义……”

        喉咙口做着费力的蠕动,她别过头,重新看向茫然原野:“她到底……还是后悔了,她说……说最不珍惜的就是……我,呵呵……咳咳……咳……我问她有意义吗?她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不珍惜谁,她不珍惜的是……她自己,我已经会照顾自己,而她……还是沉迷在过去……她说她很后悔,后悔没有坚持,如果坚持,便不会有分开。她说她后悔……没有接受,如果接受,便不会有回头时的两难。她还说她后悔记忆力太好,如果没有糊涂,她就不会执着以前,而给我选择一条我不情愿的路。”

        他站起来,转过身去。

        她的声音像魔音,一阵一阵的刺激心弦。

        “她是我母亲,我怎么会恨她?咳……咳……可笑的是她从头至尾说对不起我,不是一个母亲强迫女儿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而说的对不起,她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呵呵,咳咳咳……对不起?她究竟是真病了,还是故意病了?”

        风此时又加大了它的力度,从遥远的地方向这里袭来,一阵一阵,让他也觉得温度骤然变冷。

        “我们进去吧。”他转身,扔下半截香烟。

        “张远东,你走吧,我们从来都是各走各路,以前一样,以后,也一样。”她的眼睛恢复了点光彩,虽然大多是因为某种物质的重新聚集而泛出的微光。她说:“我和你是一个错误的开始,现在,已经没必要继续下去,你回去吧,过段时间我会回去签署离婚协议。”

        她掀开毛毯,从躺椅上移动僵麻的脚挣扎着站起。

        如果不是她从母亲下葬到今天一直保持这种动作的话,她恐怕不会因为移动不了僵麻的腿而朝我倒过来,如果不是她朝我倒过来,而我没有张开手臂抱住她,如果没有张开手臂,让她扑进我的胸膛感受到那种全身上下的毫无温度……或许他真的离开。

        原本,他是想离开的。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本来就是一场错误的开始,幸好错误不深,所以亡羊补牢犹未晚。但她和他都没有想到,在那个夜,在那个阳台上,他会因为她前所未有的靠近而乱了意识。

        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处,一哭一泣牵扯的不仅是她自己的身体,仿佛还有他的。

        他以为自己的理智和不理智都是来源于方初晓的,然后忽然的一刹那,他想不起那个缠绕八年的名字,只在松了的手又紧了手,缓了的肌肉又紧缩的肌肉后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还有坚实的心跳去温暖她,尽管她冻得他深闭双目。

        她哭,先是压抑,很深的压抑着自己的哭咽声响。渐渐,这种哭咽放肆起来,他从来没有听过那样一种哭泣和哽咽,像陷入绝境,孤立无援的狠狠哀嚎,像一头迷路不知归途的困兽狠狠哽咽。

        他的心,随她一道沉浮。

        这种状态保持了多久他和她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悦姨出现在他面前以后的事情。悦姨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然后给两人盖上厚厚的便被。然后很快拉上门,轻巧的关闭。

        不知何时两个人回到了房间内,连接阳台的窗户看起来应该是被悦姨关上的。

        秋寒已至,两人相偎取暖。

        他转头看向她。她侧身靠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另一只手看不到放在何处,只看得她靠他很近,靠在他胸口的位址。他不能动,因为手臂枕着她。他也不想动,知道她连续很多日都没有睡眠。于是两个人依旧保持这种姿势,保持了很久很久。

        是被迫还是主动,他渐渐沉沦,再次睡去。

        再醒过来时身边人已无痕迹,连躺卧的地方也恢复了低温,除却那个有这皱褶的地方提示他和她的确靠得很近。
        他起身,换上枕边放着的一套干净衣服。

        悦姨说这是他儿子的,因为他儿子来过几次,所以放了些衣服在这里。他知道,悦姨看向他的神情和态度都有所转变,笑眯眯的,很像他自己的母亲。

        屋内除了他和悦姨,似乎没有第三个人。

        他吞咽食物,咀嚼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江愉呢?”

        “她在外面,池塘边,就前面种花的那个池塘。”悦姨给他指了一条路,而他在悦姨的注视下朝那个方向走去。

        如果说那晚的依偎是他对她的安慰,是无意识的悲悯行为,那么现在,两人在意识完全清醒的大白天相见,会怎样?

        他突然觉得自己紧张,

        想转身逃离。

        岂料,她比他转身得更快。她叫住他,两人站在池塘边产生出数量非常有限的对话。

        她说:“我母亲离世这段时间谢谢你。你也离开这么久了,是时间回去了,别让方初晓找不到你。”

        “方初晓”三个字是解酒药,是清醒剂。

        他看向无波的池塘。

        “我过几天会回去,聂宝儿已经找人帮忙拟好了离婚协议书。”

        她转身,他不知怎么的也忽然转身,一把将她手腕握在手中。然后,面对她的怔然和自己的无意识,他很快放下,并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笑了笑,转身。

        转得云淡风轻,依稀有往日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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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愉的回忆4:

        他终于离开,没有他的存在,她可以认真进行一番思索。因为有些东西,不能一错再错,否则自己将陷入无路可退的困境中去。

        偏偏不知情的悦姨兴奋非常,有意无意的在她耳边说:“小愉,我觉得远东人不错,这世间啊,就缘份这东西说也说不清楚。”

        她失笑,果真是缘份戏弄人。

        摊开手,又合拢,再摊开,又再合拢……反复着傻不啦叽的动作,反复告诫自己:不属于,不属于,不属于……

        幸好未曾开始,所以忘记并不费力。况且她这段时间遭遇太多,所以才失了意识迷了心窍,所以她和他,不过是甲好人对乙弱者的帮助,现今,乙弱者已经恢复元气,所以甲乙关系回到最初时的模样,就像她所言:各走各路,不相往来。

        很快会不相往来。

        她几日后果真回了在市区的那套房子,一面收拾起不多的行李,一面给聂宝儿打着电话。

        因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她开始了谨小慎微的避忌,加速了离去的行为和动作。在张氏企业的最高办公室里,她给张远东的父亲递交上辞呈,因为有言在先,张远东的父亲没有什么表情,直说按程序办,交接完手上的工作,然后离职。

        她点头。

        不知道有人再造流言蜚语,以继续制造纷争气息。

        张远东的回忆5:

        她回来了,但从未在他面前出现,似乎世间地点全部计算过,所以有他在,她必定不在,包括例行的公司会议。

        父亲默认了这种行为,尽管公司上下开始传出我跟她不合并即将离婚的消息。

        方初晓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个消息,她打来电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掩盖不住欣喜。他挂断电话,心想是该给她一个结局,一个圆满的,早该有的结局。

        聂宝儿和心爱的人闹翻,从公司门口拦截他,拉着他这个堂哥去花天酒地。

        她仗着酒势说:“张远东,你们男人是不是根本不会去爱?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只要对方手指一勾,你们就屁颠屁颠跑过去,管她美女还是野兽?”

        他不与醉酒者争辩,任凭她扣上始乱终弃的帽子。

        抬腕看了看时间,他付帐,拉过聂宝儿:“走吧,回家。”

        “家?哪个家?是跟关伟那个没人住的家,还是跟这个负心汉的家?”聂宝儿嗓门很大,引来不少人的好奇。

        他把聂宝儿拽上车。

        “堂哥,送我去江愉那儿。”聂宝儿是酒中常客,意识很少被酒精麻噬。

        江愉……他踩动油门,朝市区某个地方驶去。

        再见到她时,她露出一两秒的错愕,但聂宝儿很快扑到她身上,叫嚷着:“江愉,今天我没地方去,收留我,收留我,收留我……”

        小姐脾气泛滥的聂宝儿被他扛到客房。

        聂宝儿把他当成负心汉,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总之为了控制她的挣扎,耗费出一额头的汗水。松开领带,他下楼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听见江愉说:“你先等一会儿,我下去买点蜂蜜。”

        蜂蜜?好像是解酒的。

        他好像也喝了不少,他靠做在沙发上,木然看着这个既熟悉也陌生的地方。直到楼上的聂小姐再度叫嚷起来:“吐,我要吐!”

        他骂出一个字眼,上楼,把这个从小不知“规矩”二字怎么写的人拖入洗手间,然后任由她趴在马桶上一阵一阵的干呕。

        “不会是怀孕了吧?”他戏谑堂妹。

        聂宝儿恶狠狠的回憎一眼。

        他好心情的露出奸佞笑容,忽然听见背后什么声音,于是转头——她捧着蜂蜜水上楼。

        笑容已经僵在脸上的时候他适时转身,继续看着马桶上呕了半天也呕不出什么东西的堂妹,聂宝儿接过江愉的蜂蜜水,咕咚咕咚喝下后,说:“不会真是怀孕了吧。”

        “这就只有你才知道了。”江愉接过水杯,笑。

        “你!”聂宝儿呲牙,看着她的时候忽然转头看向他,然后扬起脖子:“唷唷唷,表情很统一嘛!”

        他懒得理聂宝儿那个疯子,下楼,准备抓起钥匙。

        “堂哥,这么晚了,去哪里?又想去疯?你说你们这些男人究竟是人还是畜生?一天到晚花天酒地不说,还总是伤女人的心!”

        聂宝儿继续把他当仇人。

        他放下衣物:“滚!”

        “嗯?”聂宝儿瞪大眼睛,装作纯真。

        “从我家滚!有多远滚多远!”他一副不容辩解也不容抗拒的逼视。

        聂宝儿咬牙:“你个王八蛋!我是你堂妹,不是你女人,你知不知道尊重二字怎么写?”

        他再度开口:“不要让我把你扔到马路上。”
        “你!”聂宝儿眼见着玩笑点燃战火,马上昂起头颅一副高贵不可侵犯也绝不低头的模样:“走就走,别求我!张远东,别求我!”

        她踩着三寸高跟鞋,劈啪一声关了门。

        室内陡然从沸腾变成安静,安静的空气也凝滞。

        他察觉到一道目光,转头,看到楼梯口的江愉正盯着他,眼睛里的东西莫名难辨。他移回眼睛,掏出烟,点燃,深吸……动作利落干净。

        “你不怕她出事?”江愉问他:“这么晚了,万一……”

        她边说边下楼,似乎要去追聂宝儿。

        他拦住她:“不用管她,从小到大就这副脾气,谁人也管不了。”

        她“哦”了一声,转了一个朝厨房的方向。他在她身后,吐了一个又一个的烟圈后,问她:“什么时候办完离职?”

        “差不多下周。”她把一杯蜂蜜水放到他面前:“喝了早点回去,时间不早了。”

        没来由的,他嗅到一股清冷入骨的香味。

        烦躁让他直视她:“你跟方初晓很熟?”

        她露出果然的愕然,接着笑:“熟?呵呵,你觉得我们应该熟?”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回去,别忘了,这房子有我的名字。”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仔仔细细的打量她。

        “那你随意。”她扔下四个字,欲上楼。

        他起身,一步拦截住她:“江愉!”

        这几天的天气诡异非常,明明已经进入秋寒,却突然来了什么秋老虎,高温甚至胜过夏暑。

        他站在她面前,从她眼眸里看到一瞬而过的诧异和慌乱,不由得笑起:“你在躲我?”

        她明显就飞扬嘴角,明晃晃的眼睛刺着他的神经:“张先生,你不是老虎,我不是老鼠,彼此根本没有躲藏的必要,麻烦你让路。”

        “你在嘲笑我?”他丝毫不让这种意识转淡:“还是说,你在害怕我?”

        “你喝醉了!”她的声调明显提高。

        他闻言即笑:“呵呵呵,醉?你见识过我醉的样子,不是吗?江愉,你行,你真行,你究竟是什么心思?欲走还留欲语还休?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放弃对张氏企业继承权的窥伺?”

        “你放屁!”江愉被他几句话挑拨的脾气见底:“张远东,麻烦你抬头看清楚,现在是一点不是十三点,你要发酒风,请你换个地方,有人巴不得你回去发酒风!”

        他不容她上前或者退后,将她的手牢牢抓在手上:“绑架我,然后让人挖我一块肉,接着用自己来换我,搞得我很感动,江愉,真的,我张远东还从来没有遇到你这种类型的女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连那个绑架者你都能收买,在苦肉计的关键时刻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在哪儿,然后让我找到你,带着愧疚找到你。接下来,你又利用你母亲过世对我示意脆弱,让我觉得自己果真欠你一大堆,搞得我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呵呵,你说对了,我就是觊觎你们张氏企业!”江愉狠狠踩上某人的脚,面不改色的微笑:“而且我讨厌逆来顺受,所以我让人绑架你,还让人挖你的肉!”

        莫名其妙!其实她眼睛里的东西再明显不过。

        他再度笑出声,靠她很近,就像某日她靠着他一样:“知道你那天晚上说别走的样子吗?”

        她愣住。

        “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动心。”

        他克制不住自己父亲今天当着很多人的面骂他是废物,克制不住那些背后的眼神,以及无意识听到的“哎,有钱的男人是这样,家花没有野花香”,他克制不住一直和他争权夺利的某个人物的挑衅:“张远东,想不到你也有靠老婆的时候,你真有本事,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

        一切的一切无非是他张远东无能,他以前的拚搏掩盖不了她的出现和她的离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视他为废物,而视这个女人为珍宝,难道就是她是她母亲的女儿?

        可笑!

        更甚者,当他忽然那天救江愉出电梯前的电话,然后想起自己的绑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她总在他面前晃动,总是有意无意挑衅他,然后在他心神恍惚,并忽然记不起“方初晓”这三个字后又要离去,她说她要离开?

        从来是他设定游戏规则,而不是他被耍!

        所以他又说:“有那么一刻,我他妈的,真的很动心!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你的圈套,都是你的所作所为!”

        他情绪激动。

        她失神。

        空气似乎也不流动。片刻之后,她才说:“那你呆在这里,是打算再中我的圈套?”

        聂宝儿说他们这种家庭的人生来荣华富贵,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认定很多东西都是探囊取物般容易,也认定很多东西都是归属于他们。

        起点比一般人高,所要的自然比一般人更多。

        这是他们这群人的规则,但江愉偏偏无视这种规则,或者说打乱这种既定规则。她有着最不羁的叛逆,恰好迎合这些人骨底深处的反抗和逃离,同时,她一开始就疏离于张远东,仿佛她天生不属于这里,这让张远东猎物本性复原,对她从模糊印象到渐渐有了认知。

        聂宝儿说方初晓太“宠”张远东,她的这种“宠溺”会让任何男人失去猎物本性,或许今朝是心坎尖上的人物,但明如定然是脑后的云烟。

        因为她缺失自己,并甘愿为了张远东放弃最根本的家庭。

        女人,不珍惜自己,难道还谋求男人来珍惜?

        可这世界上珍惜女人的男人太少,反而,伤害女人的男人不成比例。

        他张远东也许值得方初晓下大力气守住,可是守得住今天,守不住明天,除非你二十四小时把他看在身边。江愉不同,因为她一开始的确与他疏离,也因为性格本因,她不屑这个八年都给不了人结果的男人,或许其中有某种缘由,但现在的大多数人只看表象,不看真实。她一样,她看到张远东,心中的逃离感更深一分,因为他,不会是自己的那个良人。

        可是命运喜欢开人玩笑,喜欢看人互相倾轧,撕扯。

        在脆弱的时候,她遇上他。

        在游离的时候,他遇上她。

        狼与狈一样,缘份苟合。

        他张远东干了生平又一件,准确而言,是第一件最混帐的事情。

        他潜意识中认定她逃离不了他,所以他强要了她,在酒精还是气候狂躁的指使下,他把两个人逼迫到无路可退的境遇。

        江愉最害怕的莫过于此,如果没有这一出,那么她的转身毫不费力。

        但有了今天这一出,她退得狼狈不堪。

        一开始就是错误,偏偏有人错上加错。感情非浅,算一算同一屋檐不过一年零一个多月,关系不深,只是虚情假意的名义夫妻。

        他张远东却偏偏将这种关系发生转变。

        当江愉惊慌失措挣扎欲逃,并挣出眼泪求他,求他不要逼她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束缚在身下,并撕下她最后一层衣饰。

        聂宝儿说得对,他们这些男人一天到晚花天酒地,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总伤女人的心。

        “张远东,我求……”江愉的哭咽被他堵在喉咙口,他想,既然你江愉天到晚的假扮清高,虚伪疏离,我就看看你在我身体之下还怎么疏离?

        江愉的指甲深抠入他的皮肉,加速他的欲望驶离正常轨道。

        他伸出手指,用力搅动她的欲望,像一个欢场老手意欲掀起风雨,但这一夜,耐性短暂,欢爱绵长,本一室的寂静转瞬凝升为喘息。

        风急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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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远东在现实某日的回忆6:

        张远东摸着胸口那道伤疤,陷入沉默。

        那是他为自己冲动付出的代价,昔日枕边人,捡起因为强行拖拽某人而碎裂的花瓶碎片,将最尖利一角刺入他的皮肉。

        他呆滞移动双眼,看向她。

        她的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如同她曾经依偎她的某个夜晚。

        他想,如果自己放爱一条生路,会不会有更宽的路,而不是刀戎相见?可是他知道那一条路没有路,因为一旦放手,某个人真得什么也不留,转瞬就会消失身影。

        这种消失,让他痛恨。

        从来没有物,人,可以如此无视他。

        现在好了,她的手指也被瓷片划破,所以她的血混了他的血,一滴,两滴,三滴……直至血渐失去控制,他倒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说了一声:“对不起,我只是想坚持想坚持的,否则错过……”

        错过什么?

        事到如今,错过的是一段非浅即深的婚姻关系,还是错过一个非浅即深入骨噬魂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的医院,醒来时他没对任何人开口,除了聂宝儿。聂宝儿先于他说:“堂哥,冤孽!”

        冤孽?

        这个词世俗气息太重,不如“原罪”两个字通透。

        一针见血,连骨带肉的将他的欲望原罪昭示于聂宝儿面前,她说:“何苦把自己,特别是把她置入退不能退的境地?要知道,她最恨就是今天这个结局,明明可以干净利落的离开,你却要让她带着最不想带走的回忆。”

        他在心底笑。

        笑他是早知道她会离开,所以故意安排这一场让她终生难忘,还是让自己在她离开前占有她,免得这莫名情绪牵肠挂肚?

        不重要了,一切戛然而止。

        除却,他在不能出院的时候出院,再度来到市区的居所。

        他回到居所已是夜半。

        未开灯的房间门敞了半分,露出滚滚的黑暗。他犹疑了几秒,终还是伸手推开门,没入那浓稠深重的黑色中去。

        房间无人,诺大的室内仅黄姜花有暗香浅动,阳台的玻璃门大敞着,风送花香更多。他一直不喜欢这味道,觉得香味刺骨,便今夜,这味道也掀将出飕飕的凉来。他想,她可能不在,又想起广播说今夜将有暴雨,于是大踏步上前欲拉上玻璃门。玻璃上覆着的白纱被风撩动得迷惑人眼,他伸出手把白纱笼在身后,这才看见竹木躺椅上的一个人来。

        阳台外,一重又一重的灯火阑珊。

        阑珊中有他,有她,还有一杯酒,一个倒了的酒瓶……那晚的一幕就这么一瞬而过,与往日的相处情景毫无二致。他想,是的,毫无二致。所以当她仍然晨时不见人影暮时不归的一日又一日之后的某一日,他看到了书桌上的一枚银色指环,指环下,是白底黑字的几张纸。

        “离婚协议书”五个字沉沉霭霭。

        掏出打火机,抽出烟,点燃,深吸……动作与往时毫无二致。他走到书桌旁的大落地玻窗前,看着一重又一重的阑珊灯火。

        是夜,他用跟了她八年的女人送的一支万宝龙墨水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结束了跟他似乎有一年半载婚姻的另一个女人的关系。

        他在书房内坐了一个晚上,坐到天明,坐到太阳光鲜穿透玻璃,照到身上。

        他把文件搁在她房间内,一如既往的嗅到黄姜花的味道。抬眼搜索了一圈,于她书房前的地上瞄到一个落地黑瓷花瓶。那个破碎的划破俨然成了垃圾,清扫的一点痕迹不留。

        黑瓷瓶内,两三支只花无叶的黄姜正对着他。

        他暗笑了一声。他笑他再也不用闻这该死的味道,不用再面对欢愉不露的一张脸,不用再费力地去讨好老子及亲娘,不用再在人前牵着她的手维持一段只有名实则隔距千百里的一段无意义政治联姻。

        几步跨出房门,陡然撞上正上楼而来的一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很快两眼看地,顺带着用晴朗难分阴晴不辨的声音说:“协议书我昨日放在你书桌上。”

        “我已经签了字。”他在她的话还未完全收口时接上。

        她“哦”了一声,浅浅淡淡,不辨阴晴。

        然后他下楼,她上楼,两人一如既往的擦身,一如既往的保持应该保持的距离……直到他似乎嗅到点点的腥味,转身见她已经是身影全无,接着是长长的关门声。

        伤口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