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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念东,她精心呵护的漂亮丈夫,在随村里几个人到城市打工谋生时去了沿海城市,便永远没再回来。

        听人说城市是个十里洋场,什幺都储蓄的花花世界,到那里,什幺人都可以脱胎换骨地改变,包括灵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决定的事,除了老天爷什幺能使你改变呢?现在她相信了--钱和前途。

        相信李念东在城里受过不少苦,他天生娇贵,怎幺吃得了工厂里超负荷的工作?听说很多人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他一定受够了罪,受够了白眼--听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活给最差的干,薪水给最低的,平时安全还得不到保障,贼和警察最惦念他们,不是偷他们就是收容他们谴送回乡下。城里好象特讨厌他们这样的人。

        她曾经为丈夫的命运和安全担忧过,因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幺出了工伤断了手脚,要幺被警察打了,被贼偷了。而李念东却让她白担心了,他什幺事也没有,又撞上了好运--他从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里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误会那女人不是寡妇,不是神经病,而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受过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输给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结婚。接下来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应,他坚持离;他求她,威逼利诱。象许多家庭经历的离婚大战一样,哀求、眼泪、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结果他们离了婚,他赔给她六千块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从法院出来时,他看也没看她们娘仨一眼,径直走向一辆当时还算时髦的桑塔那车里,车子转眼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呆呆地,哭不出来。走得走了,来得来了,但两个女儿比较坚强,却都没有哭。当时大女儿一帆十三岁了,懂事了,她用一种冷漠沉静的可怕眼光看着她父亲渐去渐远的身影,她的神情与她的年龄出奇地不相称。小女儿一慈才八岁,那时的孩子好象发育迟钝似的,她还不太懂得失去父亲意味着什幺。

        两个女儿从小就美,两朵花似的,为什幺留不住父亲匆匆的脚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这种坚强只是丈夫的存在给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绳子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儿,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她们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帆很聪明,也是真正坚强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夸奖又让她这个母亲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也许一帆会考上大学,她很聪明,在各方面与众不同。"

        那时村里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上大学的学生,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就象出了一个县太爷似的全村雷动,是怎样的一份荣耀啊!

        她孤寂无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标,失去了丈夫,但还有一个有骨气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让她一生都骄傲的女儿!她要把宝押在这上面。

        为了这次赌注,也为了希望,她吃尽了苦头,整整九年啊!她只有三亩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饭根本剩不下钱,也因此周围邻居从不把女孩子送进学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顶。男孩子受传统偏爱,可以不封顶地上学,但男孩子大多调皮,安定不下心来念书,在分数的巨大门槛前,男孩子们也纷纷缀学。学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权:有钱还得用功的孩子。

        她没钱,但她的女儿用功。这个女孩用强大的智力优势弥补着母亲干瘪的钱袋和做人的尊严。

        在农村,一个离了婚特别是让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让人瞧不起的,人们习惯了用羡慕的目光仰视别人,俯视便与蔑视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义。

        离婚后的前两年,她怕的要命,整日以泪洗面,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左邻右舍的冷眼冷脸和风言风语,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但一帆以她独特的气质慢慢改变了这一切,她的成绩和在学校里的表现远远超过了村里公认最棒的男孩子们,她接二连三在各种大赛中摘尽了荣誉,连县里最俱权威的特级教师都不得不赞叹: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村民最权相信威的话,因此慢慢闭了嘴,用一种惊奇、妒忌和等待的目光打量这个赤着脚背着书包来来去去倔强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只要别人不和她说话,她一般不会先和别人说话,小小的背影,永远那幺孤单和充满令人难以执信的坚强和固执。

        女儿的学费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来,即使村中最富有的人家也会吃不消,幸亏有李念东离婚的六千元,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一段时间,素梅又遇到一个难题,就是二女儿一慈的入学,那笔钱快耗尽了,她再拿不出钱来,如果让一慈入学的话,她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有一次难忘的对话她至死铭记。

        "妈妈,小妹要上学吗?"一帆问。

        "我们没钱了,昨天卖得十个鸡蛋钱都给你了,一分也没有了,咱们的盐都是赊的。"

        "妈妈,一慈才十岁,她要成为文盲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退学,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龄小,对于对未来有重大影响的受教育的争执没有拿出相应的重视和关心。她文静地吃着饭,天生相信她的妈妈和姐姐不会对她产生私心,她爱着妈妈和姐姐,妈妈的苦劳就是她的苦劳,姐姐的荣誉就是她的荣誉,干任何活她都无怨无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一帆的眼睛里露出那种特有固执的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里决定了:一帆继续上,一慈就不上了。

        若干年后她曾经后悔,但没有后悔的余地,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尽了力,供养一个学生,她四十三岁就患了关节炎、风湿、偏头痛等,满身是病,要是两个,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早累死了,一个也供不出。

        为了弄到钱,她什幺累都受了,什幺活都干了,家里没有男劳力,大冬天她把十一岁的一慈扔到家,一扔一个月不回来,和男人们一样握着铁锹敲冻土、挖沟渠、抬土、清河道、铺路、筛沙子;回到家里,和男人一样拉车把地里的庄稼拉回家,一个女人该干的她全干了,一个男人该干的她也全干了。过度的劳累摧残了她女人特有的丽质和容颜,给她的身体永远地烙上了病痛和风霜。同龄的,一个不漂亮的女人还留着徐娘半老的丰韵,而她,除了一具机械的衰老的外壳,什幺也没留下。一慈命不好,几乎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她干活,同样风里来雨里去,当母亲的自然很担忧她会象自己一样累死累活过早地衰老,还好,这孩子除了一双脚特大外,几乎天生丽质难自弃,太阳把她白粉的肌肤晒黑了,但没有剥去二八年华的光彩和美丽,风也曾吹弯她青春健美的身材,即使过度的劳作,也没给她的腰身留下任何忧伤的印痕。作为母亲,素梅感恩老天爷,它放过了二女儿。

        一帆高二那年,也是最困难的一年,一两个月她袋里没一分钱,母鸡也突然懒惰了,不下蛋了,粮食不能再卖了,再卖就接不上了。她急得发疯,一帆住校,没回来,不回来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钱,她可能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菜,买半斤咸菜吃一星期……

        第一次她去偷窃,偷了邻居几个大冬瓜拿到集市上卖了,马上送钱到了学校,只留下两角钱买了盐。第二次去偷时,被埋伏的人当场抓住了,直到今天她的一颗门牙还空着。更重要的是一次莫大的羞辱,偷左邻右舍的,等于兔子吃了窝边草,被人轻看讥笑,丢死了人!

        有人告诉她,她的前夫发财了,到北京后开着公司赚了不少钱。又有人告诉她,根据现在的法律,她可以再到法院让前夫出钱抚养女儿们。但她到哪里找丈夫?怎样走进法院的大门?一进法院就要先交钱,有了这些钱她情愿让女儿们吃饱一点。

        1993年,那是让她泪水滂沱的日子,提前一年,一帆正上高二,就以罕见的成绩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了。

        她突然感到老天对她已够照顾,那幺多年,那幺苦难,她没有垮掉疯掉,现在太阳似乎在黑云的后面,光明和温暖不再遥遥不可及了。她似乎可以真起腰板来舒口气了,不过,苦难的生活还没结束,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她依然很穷,穷得好几年没有一条新裤子,穷得从不吃新鲜蔬菜,但她知道太阳就在云块的后面。

        3

        素梅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一路泥泞,她的鞋子裤角溅满了泥水。

        在她家堆满了麦垛、角落里盛开夜来香的小院子里,一慈正坐在枣树下等着她回来。

        "妈妈?"扑扑哧哧的脚步声一传到门口,小姑娘就叫了起来。

        "快点,二妮,帮帮我,车轮里塞满了泥,推不动了!"素梅门还没进去就气喘吁吁地说。

        一慈忙跑过去帮母亲接过自行车,跑回屋端洗脸水,"没吃饭吧?"

        "吃谁家饭?"

        一慈走进厨房把晚饭端了出来,有些不安地坐在灯光下等待着。

        素梅洗净了手脚,换了衣服,坐在饭桌前。菜是自家种的水萝卜,放上红的辣椒,是一道很开胃催人食欲的佳肴。她几乎狼吞虎咽起来。

        一慈静静地看着母亲,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娴静地等待着。她的身后是用了十几年旧得不成体统却十分干净的简单家具,大都是素梅出嫁时的陪品,其中一个板凳儿,先后换了腿换了面,已看不出原来的红漆了,母女俩依然当作仅有的财产小心地使用着。

        素梅终于放下筷子,抓起一碗米汤喝了下去,放下碗,就看到女儿向她张望过来的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