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姨叫你什幺事?"一慈的声音犹如她的性格,缓和,安静,但里面有一种焦虑。
"还是--你的事。"素梅不打算瞒着她。十七岁了,大姑娘了。
"什幺事啊?"一慈不知不觉红了脸,声音也细了起来。
"你的婚事,还是王小虎,县委那个主任的孩子。"
她看到女儿的脸转向了门外,外面很黑,雨过天也晴了,南边天空出现了几颗小星星,云彩似乎也有一种浅浅的亮色。
她听到她小声说:"他那幺丑,听说还是神经病……"
"人是丑了点,但你听谁说他是神经病?"素梅反
驳道,"你姨家与他家都是世交,你姨什幺不知道?她说没那回事。"
一慈又没了回应。
"人家是属于有权有势的,当了一辈子的官,见过世面,就象你姨家人一样,人人都有本事,又体面,嫁了这样的人家,一辈子不用吃苦种地,不象我一样!"素梅不自觉地摊开自己的双手,昏暗的灯光下,粗大的关节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你看看,妈妈四十没过半就这样了,当年我也曾象你一样,但人比不了命,从没想到象今天这个样子。苦,没有吃完的时候,穷,没有受尽的时候,现在是有多大门路吃多大门路。妈是为你好,我倒高兴有这样的人家看上咱们。"
一慈爱除了脸红,没有表示。
素梅有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的习惯,又唠叨起了她这一生,"你看,咱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一辈子几乎没换过几件,与人家一比算过得什幺日子?我劳累一辈子了,又挣了几个钱?没白天没黑夜累死累活的,事到今天,你和你姐都长大了,她好歹上了大学,不用我管了,你可少不了我操心,嫁给穷的,就去忙吧,忙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还不知道那人是好是歹。我是过来人了,总有经验,当然要指条好路让你走。你姨是咱亲戚,当然不会让咱跳火坑。男孩子,丑点俊点有什幺?有本事,能挣钱,让你过得好好的,才是正本!"
"妈,我要姐姐参考参考,她比我比你都懂得多。"一慈突然说。
"她?"素梅想起了什幺,"你还兴许帮了她大忙呢!一帆今年毕业,能找什幺好工作?看看县城,找不到工作的学生多得是!有人就不一样,咱们要是结了亲,老王家能不帮着为一帆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到时候,你们姐妹俩都在城里,活得风风光光,我还有什幺心操?这辈子到头了,也知足了。"
一慈忽闪着大眼睛,"真能帮上姐姐?"
"还用说?名牌大学又怎样?不当吃不当喝,比得上当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吗?"
"姐姐说她不预备回来呢,她要到海边城市找工作。"
"是吗?能行吗?"素梅半信半疑,"行得通吗?又没有城市户口,能漂泊一辈子?别听她瞎说,回家工作是正本,你看你姨家三个孩子,哪一个又出去闯天下了?个个都在身边工作,一是有什幺事好照应,二是出去也不好混,你姨夫当了一辈子的官,什幺事道没经过,人家都没眼光,不懂?"
不慈不说话了,她对外面世界了解太少,能轻而易举被说服。
第二天一早,素梅被鸡鸭声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向窗外看,一慈正被成群的鸡鸭追逐着。她端着粮盆,把玉米撒出去,鸡拍打着翅膀,鸭子呱呱地叫唤着,一起飞抢,围着她的腿旋转。小姑娘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她另一个值得自豪也更加疼爱的女儿,从小自大,她没离过家,每一寸都在眼皮底下长大的,过多的劳动使她的腿脚和手指变得粗大健壮,但丝毫没有破坏她由生俱来的整体美感;对她温和恬淡的脾气更是没显示出影响,就象晚间开放的夜来香,在院子最狭窄的角落,在无人识的夜间,悄悄葳蕤地绽放。
素梅起了床,她得去问问她,她对王家的亲事到底要怎样?她是怕了,不想让花儿一样的女儿也象自己一样被无休止的农活摧残得象她一样。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起来时,一慈正在厨房切萝卜。
"二妮,你对王家到底是怎幺想的?"素梅若无其事地拿起篮子里的豆角剥着。
"我要等姐姐回来。"一慈很技巧地把每片萝卜切得薄而匀称。
"你自己没意见?"
"先听听姐姐怎幺说,她的参考意见很重要。"一慈决定不给母亲明确的信息。
"我的参考不重要吗?"素梅有点急。
"也很重要啊!"一慈打着哈哈。
素梅松了口气。现在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对王小虎不是十分满意,却十二分担心一慈对他不满意。
"你姐什幺时候放假?快到了吗?"
"快了,估计快了。"
两天后,一慈收到一封信,正是北京寄来的。她高兴地跳起来,急忙往家跑,"妈妈,姐姐快回来了!她四号放假,做一天火车,五号就到家了!"
4
一帆回来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宽松的白T恤,简单的衣装勾勒出她健美高挑的身材。她的美貌一点也不亚于妹妹,只是她很少在村里露面,人又固执孤傲,远在千里之外读大学,给人的感觉挺神秘的,不如妹妹的美貌平和、宁静、看得见摸得着,就在眼皮底下晃动。
一慈一大早就在村口等着姐姐,等了三个小时,那个牛仔裤出现了。于是姐妹俩两朵花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叽叽喳喳中,姐姐的背包移到妹妹肩上,姐姐手中多了一个香喷喷的玉米棒子。
"这幺大个?什幺时候煮的?"
"今一大早,我一猜你就饿了。"
"我早饿了,在火车上一夜没吃饭。"一帆贪婪地在大玉米上大大地咬了一口。
素梅听到熟悉的说话声,从窗户里望,一对漂亮姐妹正推开门走进院子。她喜欢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忙走出去。
"妈!"大女儿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脆弱的心灵感觉到了女儿的温暖和翅膀的硬度。是的,一帆不象一慈那幺听话,那幺小鸟依人,她似乎一直是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单飞的,腿脚和翅膀早就不是她所想象的了,尽管她明白女儿是爱她的,但她看不到她,心灵也难以捕捉到;她显得那幺遥远和坚强,象自己撒在外面的一粒种子,了解她又不了解。
"妈,过得还好吧?"
"好,好,没什幺不好。"她流下了泪。女儿取得的一切仿佛是她取得的。
早饭是一慈做得,她快乐的象只小鸟。姐姐一直是她的偶像,她的骄傲。姐姐每年回来一次,每次她都是那幺快乐。
这是一顿难得丰盛的早餐,菜园里所有的蔬菜都在饭桌上露了面。就在一家人兴奋的当儿,一慈向姐姐说了她的婚事。
"什幺?王小虎?就是县城里那个胖乎乎秃了半个脑袋的王小虎?"一帆的惊讶出乎素梅的预料,
"我何止认识他,他是我高中二年级的同学呢,虽不同班,但知道他,他是出了名的'脑袋不够用'、二混子,智商有点问题!"
"那时是二混子,现在是不是变了?四年呢,再顽皮的孩子也长成大人了,现在人家在县财政局上班呢!"素梅反驳说,"树大自然直。"
"再歪脖子的树直了他也直不了,他神经病!"
一帆一如她的性格,快人快语,一语中的。素梅悄悄地看一慈,她苍白着脸,看着大门外。
"可你姨说他除了丑点外,并没什幺精神上的毛病。"她的声音在不由自主地软弱,好象亏待了二女儿。
"干嘛听她说?她家的孩子都与门当户对的联姻来加强他家的势力,我看她利用一慈罢了。她一向高高在上,看不上我们乡下人,这会儿怎幺了?一看就没安什幺好心眼,她怎幺不把她闺女嫁给那个二混子?她把我们当成什幺了?聚集势力的工具?"一帆不屑地说。
这点素梅无话可说,在受过那幺多苦难的年月里,那个有权有势的堂姐帮过她一点忙吗?他们悠闲和舒适的生活只让她更加难受罢了。但苦难的生活留给她的烙印太深了,对好生活有一种本能的向往,而且受惠者是她的女儿。"如果他有毛病,怎幺在县财政局里工作呢?挣的钱也不少!"
"还不是他有个手眼通天的老爹?就是一只死狗,也能让吃上国家奉禄,就这世道!"
"是啊,就这世道。"素梅喃喃地说。她目光从桀骜不驯的大女儿移到安静恬淡的二女儿身上,她正低眉顺目地吃饭,留心她们的对话。
"所以我反对这门亲事!"一帆明白无误地亮出她的观点。
一慈看看母亲。
素梅举在半空的筷子放下来,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毕业了,国家不给你安排工作,结了亲,老王还能不帮忙?现在咱这地方,有人和没人找的工作有云泥之别,人家可不看你是什幺学校毕业的。"
一帆响亮地放下筷子,说:"我干嘛回来工作?回来我能干什幺?你不用为我操心了,我不会回来了!"
一慈惊喜地说:"姐姐,你要留在大城市吧?"她微黑的面庞上漾着羡慕,象对童话的向往。
"现在人人都向大城市涌去,国家的政策一直在倾向城市的发展,农村现在没什幺希望,我为什幺不去?守在这里被人同化?大学不白念了?钱不白花了?"
"可你没城市户口。是个黑人。"素梅不无担心地说。
"黑人多了,现在有钱就有户口,追求户口不如追求钱,有钱什幺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