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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花板上裂开一条缝。裂缝由天花板的中心开始,斗折蛇行至一面墙,然后笔直地伸向墙根,浑如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每次刮大风,我都担心这个砖头房子会"哗啦"一声塌下来。

            校方给崔威和我每人发了一套铁床--就是那种学生宿舍用的,有上下铺的铁架子。我们都睡在下铺,上铺放书和箱子。崔威认为,校方对这间宿舍肯定也是信心不足,所以给我们提供了两套防震设备。崔威老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想,在我看来,这两只铁架子不过是总务处让人从学生宿舍或学校的储藏室草草搬来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当然,我这种猜度也没多少依据。但可以肯定的是,上铺的铁片床底儿一定能在紧急关头抵挡住几块砖头瓦片什么的。

            崔威说,咱们还真不能妄自菲薄,要是给埋在这里,一准闹得全国都知道。这倒是实话,做个教师,你不能让宿舍或者教室给砸死,那是件大事,如果让车撞死,就不成问题了。假如我们葬身瓦砾堆,我那张照得不错的毕业照说不定能在某张报纸上登出来,届时雅文又要用那种眼神瞅着我了......。

            这房子以前可能是一间堆放废旧教学用具的贮藏室。我们在墙角找到了一只完整的试管,里面还有一小撮半白半蓝的粉末,用水一冲就成天蓝,大越是学生做化学实验用的硫酸铜之类。还找到了一只断为两截的竹教鞭,攥在手里滑溜溜如泥鳅。崔威拿起教鞭挥着舞着:"锵锵,你这鬼东西,是敲学生的脑门敲折的呢,还是学生下课将你偷偷掰断的呢?!"

            我们的宿舍没水没电,更没有厨房,远不如一间停尸房。我们去总务处问了一个多月,要求接水电,但始终没有下文。一个月后我们把条件降低,只要求房子里通电。水吗,离宿舍不远就有口井。厨房,反正我们都在食堂搭伙,有没有又有啥关系?总务处的人信誓旦旦:要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

            结果我们又空等了一个月,电工老爷们跟果多似的总也等不来。我于是设法弄了两根电线,接到宿舍后面的电线杆子上,把导线经窗户拉进屋内,在天花板上接了一只六十瓦的白炽灯。我的专业是数学,可我知道怎么对付电;我打小就对电工感兴趣,上中学时物理课的电学成绩格外的好。我在高中时就是个修理电器的行家了,还因此耽误了念书。高中毕业我曾报考一个工科大学的电子工程系,但没考上。考一个工科大学的电子工程系基本上就不考电子电工,而是要谙悉九阴真经吸星大法独孤九剑金钟罩铁布衫六合刀降龙十八掌。

            我从宿舍后头的电线杆子上引了电下来,居然惊动了校方。总务处终于派来两名电工。他们检查了我的线路,在后墙上安了只电表,便一人叼了根我们敬上的香烟走了。

            在高桥镇中学,你要是沿着合情合理的路子走,就一定撞在南墙上。这个中学虽然五脏俱全,可每一机构的运行,遵照的是特殊的高桥镇规则。在高桥镇,苹果不是朝地上落而是朝天上飞,一加一等于二百五十六,母鸡打鸣公鸡下蛋。

            比如学校的"保卫处,"你最好别把它理解成一个保卫人身财产安全的机构,它的主要职能是修理犯了错的学生,大家称之为"修理处。"修理处的老爷们抵御外侮的能力极差,反应也很迟钝,对从校外闯进来闹事的小流氓们无能为力;可是一旦有学生因打架或别的什么原因被送进修理处,他们马上变成精神抖擞摩拳擦掌,每一根交感神经都通了电,咝咝作响,电压足有三万六千伏特。

            至于"总务处,"你更不能把它理解成"总理大小事务的地方。"例如教职工分房这件大事,"总务处"只起到一个调解机构的功能,并且没什么权威。我和崔威来高桥镇之前,学校给一个姓张的教数学的老教师分了一套房子,结果教语文的老刘却抢先搬了进去,于是"总务处"只好徒劳地斡旋于老张和老刘两家之间。你在"总务处"的记录上能查到新住宅的A单元103室是分给老张的,可事实上老刘一家住在里边。而老张呢?他和他老伴还住在旧宅B单元豆腐干大的一室一厅里,而这间房学校本想安排新来的教师崔威和我住进去的。所以在总务处的记录上,我们住在B单元,而那间白墙黑瓦摇摇欲坠的房子里住的两个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尽管他们一度给那房子送去过两套铁架子。

            我初来高桥镇中学的时候对教师抢房子的事很不理解更看不顺眼,后来发现这才是教师们得到住房的通途。说书的人常讲:"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高桥镇中学的生存规律就是如此。

            当你看到胡子一大把的教师斯文扫地举家抢房鸠占鹊巢,尤其是看到两家人黑压压地混战在一起,你不能不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不是说当老师的就应该规规矩矩礼让三先什么的,我的意思是:在高桥镇这地方活着可真不容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修炼出炉,具备率领一家老小攻占两室一厅的决心和勇气啊。按照高桥镇的游戏规则,我和崔威应该直奔B单元,将老张夫妇赶出那一室一厅;或者趁他们不在家,找一帮学生,把我们的家当径直搬进去;前一个方法可比照希特勒的闪电战,后者可参考日本鬼子的"进驻"中原。但是这样的事我干不来,崔威也干不来,崔威只会掰着手指头戏谑:"今天老张打老李,明天老刘打老张......。"我记得这大约是一个国产电影里的台词,讲的是军阀混战。

            我和崔威的生活用水是从高桥西村的一口水井里打来的。那口井离宿舍有一里之遥,但比学生食堂的自来水龙头近得多。我们打水时,难免就和一些乡民唠磕,由此得知我和崔威住的那间白墙黑瓦的平房竟然被叫作"鬼屋。"

            大约是在一九六八年,高桥镇一带发生过一些著名的械斗。其中一次是这样收场的:一小队某某派四十几个人得胜归来,列队从高桥上经过,可是高桥却突然塌了,噗噗通通,转瞬间"落花犹似坠楼人,"其中二十多条好汉就这么下五洋捉鳖去了。这帮人也真够熊的,居然大多是些旱鸭子。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那二十几条尸首被陆续打捞上岸,就搁在我和崔威住的那间白墙黑瓦的平房里。

            我们的宿舍现在已经没有尸首了,但是听了这事你没法不觉得后脊梁上毛绒绒的,尤其是后来几个乡民煞有介事地讲述这屋子在七十年代闹的几桩鬼事,我小时听聊斋的那种麻酥酥的悚然之感妖雾重来。这些鬼故事自然都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值得在此一述,但是住进鬼屋的头一个月我的确神情恍惚,像个高考落榜生。

            我一定不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可是学辩证唯物主义的崔威也一样失眠,经常深更半夜爬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悄没声地抽烟;亮红的烟头在漆黑的屋里鬼鬼祟祟地飘忽游移。这可比鬼屋的传说更令人毛骨悚然,于是我也爬起来,跟崔威要了烟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我的烟瘾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在没有月光的深夜,我们那间孤伶独处的宿舍里有两个亮红的点,一个沿着近似椭圆的轨迹飘忽游动,宛如一团绕坟起舞的鬼火;另一个在床头悠悠摇摆,像一团潜生海底的磷光生物。这情景我至今回想起来还起鸡皮疙瘩。
            更要命的是,有时崔威半夜里把我叫醒,神经兮兮地说:"小赵,你听听,你听听,有声音,有人在哭!"

            我支起耳朵,只能听到自己的右耳内像一盏用旧了的萤光灯咝咝作响,在这背景噪声下,偶尔听得一两声鸡鸣犬吠从远处的村子飘来--哪有什么哭声。可崔威不依不饶,坚持要我仔细听。于是两人都不出声,我屏住呼吸老僧入定,听见右耳内的咝鸣渐渐变成轰鸣,有如夏天经过一株大柳树惹恼了一树夏蝉齐声鼓噪。这高分贝高频率的声音由右耳钻进脑袋,在天灵盖下面扯天扯地嘶鸣,然后沿着喉咙爬进五脏六俯,再窜向四肢,打通任督两脉大小周天,变成蓬蓬勃勃成千上万的鸡皮疙瘩--可我还是没能听到什么哭声。

            如是数夜,折腾得我神经衰弱走火入魔,于是没好气地对崔威说,要是真听见谁在哭,你就冲他开骂,让他滚蛋;你要是再大半夜的把我叫醒,我就冲你开骂,要你滚蛋。

            后来崔威果然不来叼扰我了。过了几天,崔威颇有点大功告成地对我讲:"我一骂娘,那女人就不哭了,走啦!"(原来是个女人。)我通常睡得很死,崔威到底骂没骂娘,我不得而知。

            崔威不打扰了,我却恶梦连连,老是梦见自己跟一大帮子人在高桥上头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然后突然呼呼啦啦下饺子掉进涂河。我会游泳,可在梦里却是个旱鸭子,石头似的往下沉。当我被水淹没,不能呼吸,便有一个声音说:"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于是我突然就醒过来了。这声音真是匪夷所思,它仿佛超越阴阳两界,始终保持着无与伦比的清醒,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相救,并且万无一失。那段时间我甚至相信我是不死的,当大限时来,我朝什么地方沉下去,那声音一定会出现,"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然后我醒来,四周便是天堂:新鲜、光亮、空气芬芳,一些天使们正在煮下午茶,另一拨天使在雪白的云堆里冲浪。

            4

            高校长

            大约在听了鬼屋的传说两周之后,我和崔威终于撑不住了,便去找高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