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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厚厚的《气功修练大集》,医儒释道武各门各派一应俱全,厚如城墙重比泰山。隔三叉五,通常是午后,崔威扛着那本大集,出门不知到哪儿修练去了。每每练完回来,没有半点儿仙风道骨,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大仙回来了?"

            "酒!喝酒!"崔威把扛在肩膀上的大集扔在床上,转脸又精神了。

            没练出仙风道骨,倒也并未走火入魔,幸哉幸哉。崔威练了仨四个月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崔威练功目的非常特别--他是要练成一具永不"雄起"的老二。

            崔威认为家庭是罪恶渊薮,那么老二就是罪恶的源头了;冤有头,债有主,假如老二不再"雄起,"问题便可一揽子解决。但是,根据崔威的小说,崔威的老爸八成有一根永不安分的老二,而且崔威又长得五大三粗,各种器官都超常发育借题发挥,他的老二没有理由不是气冲霄汉的那种,崔威要立地成佛恐怕绝非易事,他需要跟DNARNATNT作斗争。

            "娘的,什么鬼功,不争气的老二,越练它越长脸,跟'伟大旗帜'似的老是'高举'着,......娘的,"每次练完功,喝上两口酒,崔威便劈头盖脸地数落起老二来了,就差没逼它写检查写保证书了。我揣测,彼时崔威的老二一定在裤裆里羞愧难当,恨不得悬梁自尽服毒自杀离家出走。"什么鬼功,还不如酒......。"崔威承认,他的老二跟他一样嗜酒如命,几杯落肚,它就变得萎靡不振偃旗息鼓了。

            "现在练童子功,不会太晚了吧,呵呵,"我幸灾乐祸。

            "你不懂!--欲望不应反对,但欲望必须纯粹--话又说回来,纯粹的欲望真是可望不可及。"

            "呵呵,你也打着红旗反红旗?"

            "你不懂!你不懂!"

            2

            94年开春的时候,崔威停止了写作,声称要做生意。我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果然动了手。

            崔威要做的是茶叶生意。涂门一带出产一种绿茶,虽然比不上黄山毛峰、浙江龙井那么鼎鼎有名,但在离高桥镇十几公里的江南N城,还算比较畅销的。N城的普通家庭日常酌饮待客、小吃摊子煮茶叶蛋,食品厂里做茶香点心,用的就是这种便宜的涂门绿茶。我们在高桥镇教书,每天也跟涂门绿茶相依为命。

            这种绿茶既没有名茶的色泽,又没有名茶的品味和形状。你只要把几片槐蚕般的涂门绿茶搁进茶杯,用开水一冲,那茶叶便急不可奈地伸胳膊伸腿,把水染成浓绿色;喝一口,粗老焦涩,有股烟熏火燎的味儿。沏到第二遍水,这茶就成强弩之末,变成淡而无味。沏到第三遍时,茶水就彻底无色无嗅,茶叶暗淡无光了无生气,像几片枯树叶子。

            但是不管怎样,这茶还不算特别讨人嫌,尤其那烟熏火燎的味儿喝惯之后,你会觉得那味道也算得上独树一帜。N城、高桥镇、涂门的许多男人成天一手夹着劣制烟卷,一手端着茶杯,跟这涂门绿茶难分难舍。我做教师的那些年,每次进教研室或回到宿舍,第一个冲动就是去沏一杯绿茶,这冲动变得越来越不可遏止。对我来说,茶的好坏、品位,根本就无所谓,关键是够不够浓,咖啡因的含量够不够高。咖啡因会让你一反常态,变得爽朗明快,让你觉得低郁沉闷的生活有了某种依靠。酒之于崔威,恐怕也是如此。什么都没改变,仅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小撮化学物质溜进了你的血管,一切就立马焕然一新。幸福有时真是只需举手之劳;我当真像"博学君子们打瞌睡时从他们桌子底下偷吃面包屑的老鼠那样幸福。"

            一杯浓茶落肚,还有另外一种奇妙效果:你会突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和蔼可亲。你禁不住要跟人开个玩笑,说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倘若这时一切顺遂,再有个把人热情地回应几句,你就会觉得自己已经生活在天堂了,你变得跃跃欲试,你的血管里跑开了一匹野马,哒哒哒哒,你想拥抱每一个人,你想把自己拉出去遛遛,你想在雪地上狂奔。难怪涂门和N城的居民串门办事,见面不由分说先泡上一壶茶。咖啡因是好东西,未来世界的人类或许能进化出一两个分泌咖啡因的腺体,在适当的时候开始工作,将人迹关系搞得其乐融融。

            让世界充满咖啡因。

            涂门一带的农人历来就有种茶制茶的传统。虽然这一带已经有了几个大规模的茶场,农人小规模的手工炒茶从来就没消失。每年到了春茶收获的季节,便有不少茶贩到农村沿户扣门收购,集中在一起送到N城或涂门市的批发市场去卖。这里的农人给茶叶贩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茶老板。

            崔威在九四年春天当起了茶老板。他也撺掇我跟他一起干,并向我展望了这门生意的美好前景。他说,涂门绿茶虽无名气,却有市场;从某种意义上说,涂门绿茶的寂寂无名正是个机遇,为咱们将来打造新品牌省了很多气力。绿茶的品质不是粗糙吗?没事,谁能说这不是个优点哪?现在粗粮、粗人不也时髦嘛!况且,将来公司一旦有实力,还可以立项目,研制新产品,质量自然也就上去了......。干吧!涂门一带正缺两位茶叶大王,千载难逢的机遇--这是个长远的事业!

            好家伙,听了崔威高屋建瓴的分析、高瞻远瞩的计划,我也不禁蠢蠢欲动、飘飘欲仙了。雅文啊雅文,等着瞧吧,你是有眼不识泰山!

            崔威的不烂之舌也说服了三个高桥镇中学的高中生,他们也满腔热忱地要跟着崔威跑生意了。钱是崔威从他继母那里借来的,统共一万元。一辆卡车是崔威托一个朋友从镇上食品厂借来的。

            有人有车有钱,万事具备,只欠折腾,这生意不做也得做了。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打了退堂鼓。不是我对崔威的经营能力起了怀疑,也不是忽然看清了自己有几把刷子,纯粹因为那个春天我的事情太多,根本没有时间跟崔威一起折腾。

            崔威鼓动起来的那三个学生虽然还没到升学的时候,但也不能随便逃课,否则崔威吃不了也要兜着走了,所以平时崔威没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开着那辆东风卡车,在七乡八里转悠。那三个学生在周末,有时候在放学以后跟他凑在一块儿干。

            干茶老板这行虽然不一定赚大钱,可干赔本也是少见的。崔老板的那场生意却结结实实地赔了本。而且崔威的这次赔本,也是为他今后在生意场上接连不断地赔本拉开了序幕;他那些高瞻远瞩的哲学帮不上他的忙,或者也许帮了倒忙。

            涂门的茶老板们,除了崔威,大抵是些粗人,就算识几个字,凑合起来也不够一茶筐,但是他们的生意却做得红红火火;崔威有那么多宏大理论,在课堂上能把学生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却落得如此下场,这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开始我把崔威的失败归因为没有经验。涂门的茶老板,经过数年的捣鼓,都专业得了得。什么季节,什么地点,什么品质的茶应出什么样的价钱他们都了然于心;虽然少不得讨价还价,但不至于太离谱。而崔威开着那辆东风卡车在涂门乡间转悠时,脑袋里除了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剩下的就全是发财的梦想了。

            这梦想的气球越吹越大,装了满满一卡车。崔老师纵横捭阖,宛如巴顿将军挺进欧洲战场。梦想号东风卡车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的!驾!崔威真该带上一根教鞭。

            一九九四年的四五月间,涂门一带的乡亲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生着络腮胡子,表情像梦游人,说话文邹邹,一身酒气的怪人在乡间出没,有时身边还跟着几个毛头大孩子。此人的东风卡车往往尾随在其他茶老板的卡车、手扶拖拉机或者摩托车后头。在别的茶老板与茶农讨价时也熄了车凑上来,当人家谈判僵持不下正在锱铢必较时,这个络腮胡子拊掌而呼:"老乡,我买,我买,依你的价!"

            这样的茶老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掉过吗哪,掉过林妹妹,现在又掉下来个崔老师。

            崔威结束这次生意上的冒险大概是在五月中旬。他把卖出去的茶叶的单据收拢一块,经过加法运算,然后宣布他卖了一万四千块。而实际上,他承认,彼时他腰里只有七、八千块钱。

            "赔了两千大洋?还好,学费不高,再接再励,"我说。

            "什么?你会不会算帐,借了一万,卖了一万四,赔了?"

            "你手里只有七千多块啊!"

            "你脑子怎么转不过弯,投入一万,收入一万四......。"

            我不跟他争了,反正最后还是落个"你不懂。"我偷偷给他算了个帐。单是汽油费,租车费,车胎打气换机油,过桥费,货物运输中的折损就是一大比费用。除此而外,学生的劳务费,跟茶商扯皮耽误回程在外面吃饭住宿的费用,交警罚款,甚至于收了假钞,乞丐乞讨等等等等,这些费用也要算入成本。我相信崔威不至于连交易成本之类的概念都不知道。但崔威的思考方式是独特的,当他想到第一次做生意,就让手头的一万块变成帐目上的一万四千,他的思维就停转在这个良好感觉上了。在一些事不关己的事上,崔威的思维尚能保持客观和理性;但是一旦事关自尊,他的头脑总能切换成一种有利于自己的思考方式。崔威的脑袋里有个勤勤恳恳的搬道工,将思维的火车及时导向光明大道。悲观的崔威变成了悲喜交集的崔威。"希望"溜进了血管,他要把自己拉出去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