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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虽然什么也没有解决,可至少能让你屏气凝神读上一回儿。人的生活有时就需要被这种气氛笼罩一会儿,比如去听一小时的牧师讲道,或者读一段《汉姆雷特》:"......此时正是黑夜,一片漆黑......'是谁在那儿?''不,你先回答我!站住,请亮相!'......'那东西有没有再出现?'......。"然后手脚冰凉地回到现实中。

            另一张纸上是一首没完成的诗,是崔威用他粗钝的黑色蘸水钢笔潦草写下的:

            高高的十月

            在天上

            昏黄的

            街灯,

            将一些影子串起来

            ......

            回省城之前,我把一只香烟壳和其中的锡箔纸拆开,铺在鬼屋门外的一块湿漉漉的砖头上,坐在那里抽了几根烟,不知不觉就遁入宁静,就像从前坐在南山的墓碑之间那样。较近的数家农户在此刻,颇有"两岸人家微雨后,""蓬门数户零星开"[1]的安详与懒散。我抬头望望北山,又望望南山,一阵恋恋不舍的情绪油然而生。北山南山都被雾气笼罩着,显得毫无生机,安静得像两座坟。涂河的水涨了起来,把两岸一些草和灌木淹没了,匆匆流去,将幽蓝的雾气搅动成许多旋涡。

            鬼屋里的那道裂缝在外墙上如今也历历可见,最开阔的地方已经张开成深不可测的大嘴。我走过去,扶住一块墙砖,轻轻一推,鬼屋便轰轰烈烈地倒下去了。[1]九四年寒假,腊月二十八,崔威出了一联让我对,是欧阳迥《南乡子》中的那句"两岸人家微雨后。"我把自己的脑仁折磨了两天,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我在高桥镇磨蹭到大年三十下午才回涂门,在一种守灵的气氛中和父母吃过了年年如此的年夜饭,看完教人冷汗横流的春联会,大年初一出门四处串了串,就逃也似的离开涂门坐船回了高桥镇。那时崔威还在鬼屋里猫着没回家,见面就问:"对出来了没?"我就胡搅蛮缠地将在船上想起的一句"蓬门数户零星开"抛给他了。崔威拊掌大笑:"妙!妙!"我弄不明白他是嘲讽还是别有用意,索性像个阿Q似的把脖子一挺:"孙子才对得齐呢!"--赵

            3

            省城的雨是出了名的。每年一到春秋天,淅淅沥沥,缠缠绵绵,没完没了地下,直弄得你心灰意冷,连寻死的心都有。每到这时节,省城各大学的学生们自杀率都会飙升。今年的雨季更漫长,已过了霜降时节,进入深秋天气,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星期六的早上还在下雨,我们寝室的几个都起得很晚,直到孟波的女朋友来敲门,我们四人才手忙脚乱地起了床。

            孟波比我们早来一年,在省城已经如鱼得水。我们虽是清一色的大龄大学生、回锅肉,但初来乍到,跟这个城市还是有点格格不入。我们有时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大学生。我们去旁校的周末舞会去凑热闹,那些学生一听说我们是省教育学院进修班的,就另眼相看--有如一品浩命夫人看青楼野妓。反过来,我们跟这些幼稚可笑却自我感觉良好的正牌大学生也尿不到一壶里去。他们自以为很有想法,而在我们眼里那些"想法"不过是各种媒体交互灌输出来的垃圾。一阵子他们可能个个自以为"自由派知识分子,"可是几年后校门里又都是"新左派"了,再过几年,满大街走得都是激情难耐的"停学创业者"。就像庄稼,一茬小麦,一茬水稻,一茬玉米,左不过都是这点东西轮流坐桩。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孟波被女朋友勾走之后,李晟也出了门,宿舍里只剩了我和周大明,隔壁宿舍里的几位还在赖床。窗外的雨也还在悱恻地下。大明又打开了他的破音响,听那首《重归苏莲托》。

            《重归苏莲托》,《重归苏莲托》,老是那首《重归苏莲托》,不能放点别的吗?自从大明追一个省城的一个小家碧玉失利后,天天听这劳什子的《重归苏莲托》。两周之前我第一次听到《重归苏莲托》,是在下雨天,把我想死的念头就给勾出来了,这念头把我吓了一跳。

            省教育学院的进修生固然是些混得不怎么如意的人,但自杀率却是所有高校中最低,原因大概就在这一念知非的本事。人过二十,就有个什么东西管着你,在你跟死亡眉来眼去的时候横插进来,朝你露出嘲讽之色,搞得你挺害臊。死亡有时的确令人害臊,一不小心就弄成啼笑皆非。要死也要死的是地方,你要是真不想活了,找个僻静的地方卧轨上吊也可,找个悬崖纵身一跃也可,但是你不能从大学的宿舍顶上跳下来,更不能去投未名湖之类,这些都太矫揉造作窝窝囊囊。那年省城某个大学就有个男学生从九层高的研究生楼楼顶一跃而下,砸坏了停在下面的两辆自行车。人们在传播本条死讯的时候总不忘了提及这两辆自行车。最终这两辆殉难的自行车成了本事件的主体,消息传来传去,绕省城转了三个月,两辆自行车连牌照号码都被查考清楚了,大家依然没弄明白那人为什么要死,大家也没兴趣弄明白,那两辆自行车倍受瞩目倍受关注,简直有必要开一场追悼大会追认烈士抚恤车棚邀请生前好车连日座谈以便抚平人们心目中对这一对不幸的自行车的惋惜之情。这个世界对人的要求太高,要是你打算从楼上跳下来,你先得看看下面是否停着一溜儿自行车。你想死得一丝不苟八面玲珑叫人无话可说让每一辆自行车都高高兴兴实在是太困难了而且越来越困难了。其实中断自己一条小命并非是从你的世界消失的惟一办法,你可以甩甩手出门流浪去天涯海角去西天极乐世界去南海找观世音去阿拉斯加爱上爱斯基摩人。流浪是我们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自绝于好心好意的父母老师朋友自绝于火焰金睛的看门老头街道大妈居委会主任自绝于她他它铊的另一种方式。你干净利索踪影皆无人们都说你出国了升天了到月亮上去了他们再也不提两辆自行车。人们多在家中自杀而在旅途中大都活得好好的。当然保不齐还有个把想不开的在异国他乡还好端端地把自己干掉的。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来流浪的他们离开人群是想上台领奖的身后有一大群想像的观众假如不能让他们掌声响起来他们就无路可走难见江东父老。所以并不一定是走得远才算流浪,结庐在人境耳无车马喧空手把锄头桥流水不流才算达到流浪的最高境界。

            人过二十你还能感到另有一个什么在推着你,这不是那个拦在你和死亡之间让你害臊的东西。这是一只手它早就存在着你只是新近才意识到它。这手力量巨大无时不在,它就在脑后它时时刻刻都想推你一把,你需要经常冲它一声断喝:滚!我一旦站在高处,这只手就偷偷朝我伸过来,我感到它在把我朝下推。我站在低处它就把我朝上推。它总不肯让我自由自在让我好好地就这样活着。我直到现在还经常对它大喊一声"滚!"只是现在它对我越来越无能为力了,它已经被我骂得心虚气短愁眉不展雪拥蓝关马不前。可惜那个从九层楼上跳下来的人不知道这一声断喝的妙处,否则他完全可以保住一条姓名外带两辆永久牌自行车。

            我一个人灰溜溜地下了楼。

            外面不见得更好,尽管雨点已经细小得几乎不见,并且看样子很快便会彻底停下来,可天空还是阴沉不开。早就过了中秋,但是街上花坛里的花花草草依然茂盛,尤其是菊花,被安排得色彩纷呈错落有致;可这倒霉的雨淋在叶子和花上,令它们不堪重负,驼背弯腰东倒西歪。街上的行人也是疲疲沓沓,大多哭丧着脸,面对面走过去跟仇人似的。连衣着时髦的俏姑娘们也无心暗送秋波,低头碎步匆匆忙忙地走。公共汽车时不时在你面前猛然停下,呼啦一声打开们,卸下一大群忧郁的人,又把另一群同样忧郁的人塞进车匆匆开走。出租车愣头愣脑地四处乱窜,仿佛一些刚从醉后醒来的怪兽。这雨不能再下了,这个城市需要阳光。

            我沿着贯穿市中心的黄河大道从城东逛到城西,再从城西逛回来,把路人的哭丧相也抄袭在脸上。重归苏莲托,真是最伤感的音乐,尤其是它在不经意间从心头跑出来,尤其是在这省城阴雨绵绵的秋天。有些音乐总是很细腻地将你的伤感一层一层撩拨出来,从心头扩散开去,让你彻底缴械投降。"看那海浪轻轻荡漾......,"钢琴刚弹完前奏,小提琴就扶住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嘤嘤地哭开了,从主歌一直哭到副歌,从G小调一直哭到G大调。小提琴刚止住了啜泣,钢琴却触景生情,哽哽咽咽地重复主歌,然后是副歌--小提琴和着钢琴一同哭开了......。一旦有把小提琴在你心头哭起来,你真是劝都劝不住。

            不需要歌词,重归苏莲托,一个名字足矣,一首好歌傲然独立于歌词而存在;至于歌剧,我甚至都不能容忍歌词的存在,只愿意倾听歌手们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来唱,当华语的蝴蝶夫人、英语的蝴蝶夫人唱起那段无与伦比的咏叹调《晴朗的一天》,我真是失望极了。词语只能将内涵限定得更为狭窄,并且破坏声音所传达的东西。词语也破坏形象所能传达的东西,它们将女子的脸比喻成花朵,可是花朵远没有一张美丽的脸更为抽象、丰富、和摄人心魄。任何一部小说都未能将一张美丽的面孔展现在我面前,词句的瓢泼大雨对此毫无建树;但诗却可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