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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生非容易死亦难



                                            纵然外面寒风凛冽,隔离室里温暖如春。张楠进入了里间密闭隔离屋,袁朗在外面监视室脱了防护装备,沉重的钢门“砰”的关了起来。又是四个月没见了,两个人隔了厚厚的玻璃对视。那是谁说过: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张楠一咬牙,打破了沉默。指着袁朗肩上的两毛二,撒娇耍赖地捶胸顿足:“完了完了,还想着能跟你平起平坐一把,这辈子没机会了。”纤长手指摸着自己肩上簇新的两毛一,热热闹闹地摇头叹息:“袁朗,你真不仗义!等等我会死么?”提到死,自然瑟缩了一下儿,张楠暗恨自己,怎么这么口没遮拦?

        袁朗笑了,中校和少校了啊。记得当时初相遇,中尉和少尉。一样差一级,一样是病房,那时候你拼命帮我康复的样子闭上眼睛仿佛还看的见。可谁知道,咱们天南地北的转了一大圈儿,我,却奉命来监视你去死……

        盯着张楠的眼睛,袁朗说:“楠楠,治好你自己行不行?”张楠摇头:“不行,我感染了生物武器用病毒,没办法。”袁朗说:“你多活一阵子行不行?”张楠摇头:“不行,从感染到死亡,最多七天。”袁朗说:“让我再抱你一下儿,就一下儿,行不行?”张楠压下哽咽,挑挑眉摇头:“不行,烈性传染病毒,粘液、唾液或血液都是媒介,握一握手都会传染。”袁朗咬住下唇,点点头。

        张楠深吸口气,笑一笑:“往好处想,我喜欢这样的结果,再也不用担心你把我扔山里了。”袁朗闭上眼睛,把手按在玻璃上,不说话。

        玻璃的另一面儿,张楠伸出手,贴上袁朗的,仔细看啊看,我的手怎么会比他的小这么多,终于说出口:“没能平安回来,对不起。”

        袁朗觉得有点儿滑稽,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挣扎过舍得放下,隔绝过山高水长,曾经过QIANG林DAN雨。最后,竟然是这三个字。过了一会儿,袁朗睁开眼睛:“楠楠,你……会很痛么?”张楠还是像以前一样,笑得眉眼弯弯,“当然不会。会很快,很安静。”看着他长长的眉,细细的眼,挺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心里再描摹一遍,是千般万般的舍不得,终于狠下心:“袁朗,答应我点儿事吧。”

        袁朗笑着点头,很爽快:“好。”张楠郑重地说:“我要你现在就开门出去,不许回头,不许再回来,以后……我走了,你也要转过脸去。”停一停,仿佛是压下泪,然后越说越快:“不许再想我,不许再后悔,不许太伤心。从今以后,你不许再记得世上还有我这个人。出了这个门儿,你还得是威风骄傲的袁朗。”张楠每说一个“不许”,袁朗就“嗯”一声,始终点头,始终笑。张楠假装看不见,他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监视室的外门开了,随A大队来隔离点的武器专家李希进来,犹豫一下,对袁朗说:“对不起,张楠同志要……尽快把这次任务的细节和成果向组织汇报,否则……就来不及了。”顿一顿:“因为绝密,袁朗,请你回避。”

        袁朗开门出去,毅然决然。

        齐桓跟铁队请示,是不是让袁朗回去,别在这儿守着了,活折磨人。铁路摇头:“秘密任务,没完事儿之前不能回去。”考虑了下儿,单独跟袁朗商量:“你自己考虑下,要不去带人去进行隔离区外警戒,这批受感染专家了解绝密,所以隔离区还是要重点防护的。或者去监守另外一个感染病人也可以。”满想着袁朗得如何拼死拒绝,谁知道,一说,他就答应了:“我去守别人。”铁路跟袁朗保证:“张楠的监护,我和齐桓亲自来,两班守,绝对不让她受委屈。”袁朗不说话,咬着牙点头。

        监护感染者这事儿,真干起来,才觉得残酷。袁朗负责监护的小伙子,跟袁朗差不多大,身体健壮的能参加老A选拔的个人,刚开始还跟袁朗聊天儿呢,到晚上的功夫儿就开始发热、胸闷。袁朗在外面守着他,后半夜看他全身出汗、吐,就赶紧叫大夫。穿全副防护服的大夫来了,问他:“感觉怎么样?”大小伙子声儿都变了,说:“就连睁开眼都疼,脑袋像是要爆炸。”袁朗听着,牙越咬越紧。

        第一班儿值完了,所有监守感染者的老A脸色都是铁青的。齐桓跟袁朗说:“张楠一直在跟李希交代任务细节和成果,我和铁队一直没进去那间屋。不过看起来,她没事儿。”

        抬头看看张楠的隔离室黎明时分还是灯火通明,袁朗心如刀割:“傻丫头,都要死的人了……就有那么多话跟组织上说?这回算忠诚到家了。”

        然后几天,袁朗监护的那个小伙子开始体内外大出血,连眼睛和耳朵也流血不止,医生束手无策。袁朗跟铁路汇报:“没必要担心感染者擅自离开隔离区了,他们没那体力了。”铁路说:“咱们的任务就是陪他们到最后,保证他们不出去,别人不进来。”

        那天监护第三号病人的薛刚回来,饭也没吃,对着墙半天没说话,后来抹把泪儿:“研究这病毒的人造大孽啊。我看着他大出血,难受的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从嘴里吐出来。真想一枪帮他解脱了算了。”齐桓看着袁朗难看的脸色,踢了薛刚一脚,跟袁朗说:“张楠没事儿,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不信,你问李希。”

        袁朗低头出去了,从那天起例行噩梦干脆变成失眠。后来,因为觉得监守病人这差使太遭罪了,他基本把人都派出去巡逻轮值,自己去面对最残酷的部分。张楠说的挺准,大概七天的功夫儿,袁朗看着两个大活人慢慢地在他面前不断吐血溶化,直到崩溃而死,最后收拾东西的时候病房里到处都是血。

        这期间,铁路和齐桓商量好了似地告诉他,“张楠没事儿。”

        因为没其他病人可守了,袁朗就带人出去巡逻,隔离点虽然离边境不远,但基本平安无事,可不知怎地袁朗觉得这里被人远程监视着,仔细搜索也没证据,就是种感觉。后来袁朗都觉得是自己失眠造成神经过敏了。

        一晃又是三天,袁朗带人巡逻回来,看薛刚在张楠隔离室门口儿神色古怪地转圈儿。袁朗忽然觉得全身血液瞬间朝大脑涌去,太阳穴砰砰地跳。他大步走过去,抓住薛刚:“她怎么了?!”薛刚表情怪异:“没事儿,挺好的。”袁朗觉得自己已经忍到极限了,监护过病人垂死挣扎的惨相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豁出去了!张楠你上刀山我要感觉刀的痛,你下油锅我要知道油在烧。不就是出血热病毒么,我都见识过了!无论什么后果,我今天宁可毙了你,也不让你再受这份儿罪!不由分说,就往里走,薛刚直拦:“队长,队长,铁队说谁也不让看!”袁朗摸上腰里的枪,狠狠把薛刚扒拉到一边,猛地推开监视室的门。

        没想到里面五个人,一起诧异地抬头看他,情形很诡异:铁路、齐桓、李希、张楠的负责医生还有被关在玻璃后面的张楠居然在捉老A!包括铁路,除了张楠,每个人脸上都贴了好多白纸条儿。医生呆呆看着袁朗摸枪的手,问铁路:“他是来抓赌的么?”铁路说:“赶紧把门关上,我这一脸纸条儿让人看见叫什么样子?死薛刚,回家让你跑圈儿去。门都看不住。”齐桓说:“队长,不是任务期间随便,铁队让打牌的。”张楠说:“袁朗……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袁朗看着屋里的人,尤其依旧明眸皓齿,看起来健康精神的张楠,突然有种很荒诞的感觉,屋里屋外两重天,原来只有自己心力交瘁。好象被A的很惨,可是仔细想想,谁也没骗自己,所以更郁闷。理智恢复了点儿,判断一下儿情况,觉得还是李希比较厚道,就问他:“你怎么还在呢?任务细节还没交代完?”李希很尴尬:“啊,交代完了。该报的也报回去了。任务策划的李将军说,张楠是他挑上这次任务的,要我无论如何代他送送……可是谁知道……她不走啊。”张楠用那种很种抱歉,耽误您回家吃饭了的表情看着李希。

        负责张楠情况的医生说:“我们已经监测张楠同志大概10天了,按照情况分析和她被感染时的衣服化验结果,甚至她的体表采样,她的确是被污染了。可是她没有发病的迹象。我们已经组织会诊了,现在不排除病毒还在潜伏,所以她还处于绝对隔离状态。”袁朗苦笑:“那她要是就不发病怎么办?关到老死?”大夫也乐了:“虽然这么关着她跟观赏动物似的挺好看的,不过我们也不能养她白吃白喝到七老八十。明天,北京病毒学权威就来了,再会诊一次,如果没问题,再过5天,隔离期满,她就自由了。”

        铁路跟袁朗解释:“张楠同志的情况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我们一直跟你说她没事儿,是实话。不敢跟你说的太详细,是怕……万一过几天,有个反复,你接受起来更难。”玻璃后面的张楠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袁朗:“该跟组织交代的都交代了,该安排的工作都安排了。铁队把我照顾的特别好,他又有经验,嘱咐我把遗嘱写了,遗像挑了,连骨灰盒儿的样式都选了个我称心的。可我就是死不了。众目睽睽,那么多人等着,我也挺没面子的。你当我想这样儿啊!”

        齐桓说:“张楠被关的太无聊了。大家都替她难受,所以我们陪她打牌散心呢。要不队长你也来?我就是傀儡,张楠整个儿一垂帘听政,打什么牌全是张楠的主意,可她输了我贴纸条儿,我容易吗我?”

        张楠在玻璃后笑地扬扬得意:“谁拦着你们进来贴我一脸纸条儿了。”

        屋里贴了一脸纸条儿的众人齐声呵斥:“你闭嘴!”

        袁朗用手把脸蒙住,哭笑不得。

        鉴于袁朗同志当时的表情太具有灵异美了,大伙儿挺有眼力见儿的都退出去了,铁路丢给关在玻璃后面的张楠一个你自己保重的表情,把门带上了。

        一方天地,忽然变得静悄悄。张楠站起来,扒住玻璃问:“袁朗,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他们……”袁朗脱力地靠上墙,闭着眼睛,点点头。虽然有心理准备,张楠的眼泪还是涌了上来,然后慢慢由流泪到抽泣,从抽泣到痛哭失声。玻璃墙那边,袁朗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那天张楠哭了很久,把战友的牺牲,等死的恐惧,幽禁的压抑,任务中的疑虑统统哭了出来。袁朗并不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等她渐渐安静下来了,袁朗轻轻说:“楠楠,等你隔离结束了,咱结婚好不好?”张楠抽噎着,不说话,再抬头看见袁朗青白的脸色和浓浓的黑眼圈儿,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转天,北京的专家来了。袁朗提心吊胆地看着一堆防护服穿得跟宇航员似的专家涌进张楠的隔离室,然后把张楠从头到脚摆弄了一遍,用张楠自己的话说:“除了尸,什么都验过了。”

        下午,这堆专家拿了一堆据说是要多正常有多正常的化验结果审问张楠,你都吃什么了?喝什么了?有什么接触?有什么病史?问了个底儿掉。张楠如实回答也解释不了自己的不死之迷。

        好容易盼着专家们都休息去了,张楠给袁朗抱怨:“那你说,死不了也不是我的错儿啊。”袁朗乏透了,闭着眼睛说:“恩,都是我的错儿。我当初就不应该说你不忠诚。没病找病么。”张楠扁扁嘴。

        所有专家又讨论了一天,观察了一天。后来一致宣布,“基本上,张楠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病毒痕迹了。保险起见,再三天,如果没发病,就可以解除隔离了。”

        剩下这三天,袁朗除了带领巡逻,查勤查岗,基本就是跟铁路、张楠他们打牌解闷儿。

        袁朗惊讶地发现,从小儿看起来非常有玉女气质的张楠同志在隔离期间被铁路培养成了一赌棍,牌艺高超,简直和自己有一拼。

        张楠发现,袁朗的黑眼圈儿发展趋势很快,再这么下去就该和熊猫儿走亲戚了。

        第二天傍晚,张楠小声问袁朗:“你失眠多久了?”袁朗说:“差不多15天了。”张楠心疼地看着他:“去找大夫给你点儿帮助睡眠的药吧。反正明天我就出去了。好好睡一觉,不用守着我。”铁路也是这个意思。于是某专家甲就给袁朗注射了针安定,疲惫到家的袁朗很快沉沉入睡,梦里,张楠嫁给了自己。